還說什麽為了不誤朝政?哼……真想不誤了朝政,怎會去找樾王爺?隻怕遞上去的折子如同鹽撒到井裏,連個水花都見不著。


    等等,太子重傷,樾王爺癡呆,那麽這中間必定該有穿針引線之人才對啊。


    會是誰呢?


    葉知秋站在一邊,既不議論,也不質疑,隻是迴頭輕輕地看了遠處的裴然一眼。


    那一眼,裴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隻得硬著頭皮出列上前一步道:“臣等謹奉太子殿下口諭!”


    含元殿鴉雀無聲了一瞬間,轉而立刻又是一陣私語。


    “裴大人還真是愛當出頭鳥啊。這時候也不忘露一臉。”


    “隻怕他臉是露了,那癡呆王爺未必能記住他長什麽樣。”


    “哎,你們聽說了麽?昨晚龍鱗軍抄家的時候,裴大人好像也在。”


    “什麽他也在啊……分明就是他引著龍鱗軍去的!我在牆縫裏都瞧見了!”


    “是是是,我也聽見他半夜叫門的聲兒了。”


    “原來是他在搞鬼……多半還給太子殿下出了不少別的主意吧?”


    “那是……我昨兒午後還撞見他把太子殿下給接家裏頭去了呢。結果到了晚上就出了這事兒,你們想想,能不是他在太子殿下耳邊吹風麽?”


    葉知秋滿意地站在那裏,微微一笑。


    這個裴然,還算識相,知道該替自己擋一擋。


    百官眾說紛紜,然而都是階下暗自議論。既無真憑實據,又不敢高聲質問,純屬烏合之詞。


    葉知秋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百官中但凡有些硬骨或是可能會被眾人推為馬首的,昨夜他都已先下手砍了,剩餘的這些人數雖多,無一不是唯唯諾諾之輩,用來粉飾朝堂正好。


    含元殿的議事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樾王爺身邊的太監忽然說王爺身體不適,需要歇息,於是連人帶椅子一並抬出殿去。


    離得遠的官員看得一頭霧水。


    這王爺至始至終就是一個表情,也沒見他哪兒難受啊。


    挨得階前近的官員卻隱隱聞到了一股屎尿臭從禦座附近傳過來……


    唉,我蒼梧國的國運如何就到了這般田地,竟要個不能自理之人來坐鎮江山?


    葉知秋依然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直到朝議結束百官們陸陸續續都退出了含元殿,他都沒有挪動一步。


    先前的那個太監下了禦階,向他行了一禮,十分默契地將他向殿後引去。


    倆人沿途沒有一句交談,一直繞到了常青殿外,葉知秋瞧著四下無人,才低聲問道:


    “公公在韓大人身邊呆了多久了?”


    “記不清嘍,二十年總歸是有的。”


    “哦,公公辛苦。如今李公公和王公公都沒了,論品級,該是公公最高了吧。”


    那太監低頭謙恭地一笑,算是默認,眉眼間很是收斂。


    葉知秋遠遠地瞧了瞧常青門,華美依舊。


    “如今常青殿裏有什麽異常麽?”


    “沒有,聖上不在宮中,連當值的小太監都減了半。”


    “多一雙眼睛就多一分兇險,既然不在宮中,那麽剩下的一半也都減了吧,宮裏如今不需要這麽多人。”


    “是。”


    倆人不緊不慢地繼續行走在甬道上。


    偌大的樟仁宮猶如一頭被抽走了靈魂的巨獸,隻剩下一副死氣沉沉的骨架,名存實亡地伏在這妙岱山間。


    葉知秋心知肚明,他如今手持太子監國的印信,連宮中的五千禁衛也一並被收入囊中。通過陳鄭二人,他實際可調用的兵力已達到了兩萬五千餘人。


    一夜之間,這座皇宮便易了主,隻不過所有人還被蒙在鼓裏罷了。


    當年慕雲氏施計占了常氏的萬樺帝都,不知道有沒有料到日後會有一天,又讓常氏的後人鳩占鵲巢給拿迴來了呢?


    墨香一刻,算無遺策……


    卻不知百密終有一疏!


    葉知秋看著遠處的百藤青苑茂密的林叢,嘴角透出一絲笑。


    常氏先祖在上……孩兒終於沒辜負你們,迴來了。


    倆人繼續向前走著,到了百藤青苑的花壇路口處,葉知秋止了腳步向南看去。那條蜿蜒的小路掩在一片灌木叢中,若非細看不經意便走過了。


    那太監見他出神地望著小路,悄聲歎道:“您也知道這條路?”


    “……這條路是通往舊時的王殿,我雖不曾走過,但從小便聽族人們說過千百次,如何敢忘。”


    “那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葉知秋顯然有些心動,然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道:“罷了,等一切大事皆定,再來不遲。”


    忽然,葉知秋覺得背上被輕輕地叩了一下,轉身看去,卻是個男孩,正警覺地看著他。


    “你是誰家的孩子?”葉知秋問道。


    那孩子不答,卻指著葉知秋腳邊的一個皮球喝道:“快把球還給我。”


    葉知秋嗬嗬一笑,撿起球朝他輕輕拋去。


    那孩子得了球,心下大定,反問道:“你又是誰?怎麽敢來這後宮?”


    “奉召而來,不得不入。”


    “奉誰的召?”


    葉知秋覺得有些好笑,這孩子年歲甚小,說起話來卻有板有眼,當下童心一動,也一本正經地答道:“不知閣下身份,不便透露。”


    那男孩一拍胸脯道:“我乃開朝先帝第四世曾孫,李厚璞!”


    葉知秋想不起如何李氏還有這麽個子孫,於是看向身邊的太監。


    “他是樾王爺的兒子,論輩分與聖上一樣,都是厚字輩。”


    “樾王爺?”葉知秋深感意外,這出了名的癡呆王爺如何能有這般聰穎的兒子?


    他想了想,覺得不對:“可這樾王爺已經年逾八十,兒子怎麽也該有五六十歲了,如何能有這麽小的孩子?”


    太監附耳道:“樾王爺一生癡呆,聖上又數次賜了妾伺候於他,意在彰顯厚愛之意。哪料那些妃妾年輕貌美,見樾王爺不中用,便各自與府中年輕的侍衛私通。”


    “這等穢事,樾王妃便坐視不理麽?”


    “那樾王妃是個老實人,每日隻管吃齋念佛,對這種事兒壓不住,隻能睜眼閉眼。十多年前,自樾王妃病死後,那些妾室們便越發膽大妄為,其中有個側室竟然還生了個兒子,就是大人眼前的這一位。”


    葉知秋奇道:“如此醜事,為何還能風平浪靜?”


    “樾王府無後,樾王爺已是八十高壽,若這樣下去爵位日後無人承襲,王爺一旦閉了眼,王府自然也就不複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府上的那些下人們早就擔心有一天會被遣散,所以上上下下都是一心替那懷了孩子的妾室瞞著,精心伺候直至分娩。”


    “難道常青殿那位也不知?”


    “當然知道。可樹活一張皮,人又何嚐不是活一張皮呢?沒了臉皮,那位是斷然不肯的,他要的就是體麵,別的又何曾在乎過?明麵兒上樾王爺還添了個兒子,雖是旁支,也算是替皇家開枝散葉了。”


    葉知秋冷笑一聲:“又是個不姓李的。”


    男孩見他二人嘀嘀咕咕又聽不清在說什麽,惱怒道:“你們兩個,在鬼鬼祟祟說什麽!小心我讓我爹治你們的罪!”


    葉知秋笑道:“你爹今日是入宮替太子殿下聽取朝議的,你來做什麽了?”


    “我來看看有沒有壞人欺負我爹!”小男孩答得理直氣壯。


    “你爹貴為王爺,誰會欺負他?”


    小男孩盯著葉知秋說道:“你們,你們會欺負我爹。”


    “這可是出言無憑,信口詆毀了,非君子所為。”


    “哼,休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太多了。都是嘴上說一套,背地裏一套,暗中嘀嘀咕咕算計個不停,一個個都把我爹當成廢人。就是因為你們都沒安什麽好心,所以我今天才跟著爹進宮來,看看誰敢欺負他!”


    男孩的年紀連嗓音都還沒變,說話的架勢卻和大人沒什麽兩樣。


    李氏還有這樣了得的孩子……雖然是個私通之子並非李氏之後,然而終究姓李,日後大了也許會是個隱患。


    葉知秋朝他招招手:“你過來,我瞧你脖子邊上有隻蟲子。”


    “哪裏?”孩子將信將疑,走近身來。


    葉知秋忽然臉色一沉,伸手一把鎖住那孩子的咽喉,頓時將他憋得喘不過氣來。


    太監一驚,想要上前勸阻,卻又不敢。


    那男孩憋得滿臉通紅,手中的皮球早已拿不住滾去了一邊。


    “快……放手,你,你這壞人!”男孩的眼中滿是恨意。


    然而那隻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反而越來越緊。


    太監慌得不知所措,忍不住勸了一句:“大人……孩子不懂事,他才九歲……”


    哪知那孩子甚是倔強,拚命從嗓子眼裏憋出一句:“我十歲了!你才九歲!”


    葉知秋一怔。


    十歲……


    記得那年自己帶著妻子從淞陽城逃出來的時候,也恰好是十歲。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還是他的生辰,讓他刻骨銘心的不是生辰宴上的歡笑和祝儀,而是滿城的屍體和血跡。


    骨肉的離別,無盡的廝殺,就像一把利刃,將他原該擁有的人生一刀兩斷。


    剩下的,就隻有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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