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延捫掌笑道:“哈哈,原來你小時候也是一樣頑皮。”


    “丟是姐姐和妹妹的事兒,我隻管替她們捏雪團子,我捏得快,她們丟得準,可是砸中了不少人呢。城樓上一堆兵士瞧著也不敢說,隻是裝成沒看見,估計肚子裏都在偷偷樂。有一次沒注意下麵過的是誰,結果正砸中陸阿翁的頭上,把他的金冠都砸歪了!哎,那樣的日子真是”


    朱芷潔起初還在笑,說到後來語漸惆悵,最後竟然落下淚來。


    “真是奇怪,我隻是隨口一說,怎麽就掉淚了。”朱芷潔強笑了幾聲,清麗的麵容上添了愁色,讓人看了心中不忍。


    李重延知道她在深宮寂寞,除了每日臥榻養胎,也別無他事,以前還能做做菜消遣一番,最近害喜害得厲害,連尋常薑蒜氣味有時都禁不住,隻能罷手。


    “想碧海了吧”李重延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龐。


    朱芷潔笑著搖搖頭。


    倆人都知道的答案,搖頭隻會比點頭更惹人憐惜。


    李重延想起那些碧海的東西還被藏在大內庫房裏,剛想說那些東西已經送到了,忽然想起朱芷潔曾經心心念念說有一幅父親的畫像,所有的物件裏,第一個想看的就是這畫像。


    對不住了惟獨這幅畫像,我不能讓你看到。


    李重延愧意頓生,暗忖該怎樣補償她一下才好。


    他忽然有了主意,附耳過去悄聲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啊?”


    朱芷潔不覺一怔,“出去走走?去哪裏?”


    “宮外。”


    朱芷潔眼中頓時大放光芒,嘴上卻頗為躊躇。


    “這這怎麽可以,何況我這還挺著肚子。”


    女人有時候的不願意,不是想要否定,而是想要你替她解決某些問題。她的真實意思是,你替我解決了,那我就跟你去。


    李重延笑道:“這又算什麽難事了?如今父皇不在京中,我是監國。還有什麽事是我不能說了算的?”


    “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嗎?”朱芷潔悄悄看了看邊上的那些宮女太監,“他們會不會”


    “他們敢?”李重延哼了一聲,“不過也沒必要大張旗鼓的。你要是願意,後日一早我陪你去妙岱山看雪景,然後咱們去玉佛寺進個香。到了傍晚,我已經跟葉知秋說了,去他家吃羊肉爐子,上次就跟你提過那羊肉的美味,這次你也一起去如何?”


    朱芷潔聽到去看雪景拜古寺,已是喜得臉色泛起一片紅,聽到說去葉知秋家吃羊肉,忸怩道:“這樣合適麽?以前母皇是絕不會允許我去臣子家中的。”


    “你不想去?”李重延故意逗了她一句。


    “我我”朱芷潔知道他是在使壞,憋了半天才很小聲地擠出個字:“想。”


    “那不就行了。規矩是人定的,如今我是帝都之主,我說怎樣就怎樣。迴頭讓王公公安排一下,替你換一身衣服。咱們輕裝出行,那才自在。哦,對了,還得給你備一雙不打滑的鞋,不然摔一跤可就麻煩大了。”李重延說著,撫了撫


    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忽然有種無奈的感慨湧上心頭。


    孩子,你也不姓李,可你也終將姓李。


    有些事,須得將錯就錯,隻要錯得夠久,便成了對的。


    父皇不就是這樣的麽?


    “重延”朱芷潔望著李重延,不覺霞撲玉麵,嬌羞道:“我在這宮中雖然時感寂寞,但與你在一起,便比什麽都好。”


    “我也是如此,日後我登基為帝,你便是皇後,到那時你若想念母國,我與你再一同迴碧海一遊又有何妨?”


    “此話當真?”朱芷潔又驚又喜。


    “怎的不真”李重延暗自慶幸妻子不識觀心之術,如今碧海被伊穆蘭打得朝夕不保,連她母親現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準,不過是姑且一說,純粹安慰於她罷了。


    這正是:


    莫笑他人命不長,轉眼自成孤魂殤。


    兩人計議已定,互相瞧著歡喜,倚窗又瞧了一會兒雪景,笑語相伴,自得其樂。


    那雪似是應了寒景,越下越不肯罷休,舞得連天上的陰雲都瞧不見了。


    與此同時,倚窗觀雪的可不僅僅是昭華殿中的那兩位。


    煙波大街的葉府中,葉夫人方才起身。


    前一夜她與丈夫之間紓解了不少,又聽說丈夫提及女兒姻緣之事,胸中思緒萬千,躺在榻上不由胡思亂想了一夜,直至四更方覺疲了閉眼睡去,待醒來時早已過了辰時,幾近中午。


    許是太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以至於剛起來就覺得肚中饑餓。


    她不經意朝桌上望去,尚自散亂著昨夜與丈夫書寫的那些字。硯上墨凝之處,脂痕猶然,正是丈夫親自替自己買來的太師墨的獨特之處。


    她愛太師墨,他便年年都替她去買,這幾十年來從未間斷過。


    想起丈夫平日裏的種種溫柔,葉夫人不覺會心一笑。


    依他的性子,定是練了一宿的字,也不知他用沒用過早飯。不如親自過去看一看,倘若沒用,便與他一起用了。


    想到此處,葉夫人自起了身,門外下人聽見屋內聲響,知道她醒了,便叩門而入。


    葉夫人輕輕揮了揮手道:“不用,我先去書房看看老爺。”


    下人迴道:“夫人,老爺一早就出去了。”


    葉夫人一怔:“出去了?這麽早?”


    她看了看窗外大雪,又問:“這樣大的雪天,老爺去何處了?可帶了傘?”


    “一大早天還未亮,隔壁街的曹大人就過來尋老爺,說是有要事。然後我就看著康叔把老爺送出了府。我依稀瞧見老爺和曹大人坐了同一輛車,往城西邊去了。”


    “曹大人”葉夫人聽到昨晚丈夫口中的這位將來的“兒女親家”,心想這倆人怎麽忽然就好得秤杆不離似的,就連出門都神神鬼鬼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得知丈夫出了門,不能與自己一起用早飯,葉夫人頗有些失望。本想趁勢與丈夫重歸於好也罷。男人總有男人的那些事兒,可這大雪


    天的又趕早出門,會去哪兒呢?難不成是被那位龍鱗軍的新統領約去打獵了?


    她心下有些疑惑,不覺腳下已往丈夫的書房中去。


    進了房中,隻見窗門緊閉,一切如常,案上的筆墨紙硯放得齊齊整整,就連洗筆罐上的水漬都被擦拭得幹幹淨淨,正是丈夫平日裏擺放拾掇的習慣。


    葉夫人略有些失望,她本想看看丈夫練了一夜後,是否有些進步,不過桌上的草稿一張不剩也是意料之中。


    她又看了看邊上的那張軟榻,忽然生出幾分愧意。


    這些日子裏讓他睡在這樣小的地方,真是委屈他了,今夜還是讓他


    葉夫人正想著,不經意瞥見榻腳處的炭爐邊似是有些黑色的東西。


    她輕輕用手拈了點在指間搓了搓,像是什麽紙張被焚毀後的殘跡。


    葉夫人慢慢打開了炭爐,爐中的炭火早已冰冷,銀灰色的炭麵上鋪著一層黑色的炭末,顯然是焚稿所成。她低頭仔細看了看,發現在炭爐的角落裏還夾著幾片未被焚毀的紙張殘片。


    她小心地將那幾張殘片拈了出來,上麵的字跡正是丈夫臨摹昨夜提及的那位“權貴之子”的筆跡。


    焦黑的紙上,字跡被灼燒得殘敗難辨,但葉夫人對丈夫的書寫習慣了如指掌,有時隻是寥寥開頭數筆,哪怕字不齊全,也能猜到是什麽字。


    “僭越死居心叵”


    每一個字都觸目驚心,看得葉夫人胸中狂跳不已。


    她本能性地感覺到,丈夫絕非是臨摹字跡想要指點那個“權貴之子”什麽書法,而是想要以假亂真!


    這個“權貴之子”到底是什麽人?知秋他想做什麽?他果然還在騙我麽?


    葉夫人手中一顫,殘稿飄落在地上。


    冰冷的書房中,她無助地坐在塌邊。


    知秋知秋你為何如此冥頑不化,難道你我夫妻的情分在那些舊恨之前就那樣的不值一提麽?


    葉夫人隻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一手撐住榻邊,這邊已落淚下來。


    “權貴之子”


    這人一定不簡單,往年什麽樣的權貴之子入了禮部,丈夫都是不亢不卑,從不示好,如何這次便破了例?


    她使勁撐起身來,走到丈夫平日裏放置文稿的書架前。


    有那麽幾個書盒中裝的不是書,而是他從禮部帶迴來的公文。


    有些公文他白天在禮部寫不完的,也會偶爾帶迴家來寫,所以放置文稿的書盒她都清楚得很。


    葉夫人打開那幾個書盒,裏麵果然都是各色公文,有一些還蓋有禮部的印信,但清一色都是丈夫的筆跡。


    葉夫人不死心,一張一張地細細翻揀起來。忽然,她發現有一張字跡全然不同的公文出現在眼前。


    那字跡正是與丈夫苦心臨摹的字跡如出一轍,倒不如說更加渾然天成一些,顯然就是那位“權貴之子”的真跡。


    葉夫人急急地看向公文末尾的署名,隻見五個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來。


    主簿李重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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