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起先被嚇得腿軟,他萬料不到劉八平日裏占盡小便宜,隻愛偷雞摸狗的人,今天竟然會如此氣概。


    銀花順手拿起飛鏢往下戳去,然而她身子矮,沒戳中劉八的腦門卻戳中了他胳膊,那劉八疼得大叫起來:“啊啊啊,你們快走啊!王四你記著,我床角罐子裏的錢,拿去給小翠贖身!你要是敢忘了,我就……”


    話音未落,銀花已是再次將飛鏢插下,這一次準準地沒入了天靈蓋,劉八立時沒了聲息。


    碧海男人一共四十多歲的壽命,王四與劉八從小就處了二十年,再怎麽吵吵鬧鬧,已是秤砣不離,他忽然見到銀花要了劉八的命,心頭一陣劇痛,也不知哪裏來的膽色抬頭大嚎一聲,爬起身來就朝銀花衝過去。


    “奶奶個熊,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一時間已忘了銀花的厲害,全無方才怯懦的模樣。


    銀花怎屑與他糾纏,掙脫了劉八將身子一旋,已跳到了高處。


    忽然她覺得情形不對,驚覺轉身望去,不知何時朱芷瀲竟然閃到了她的身後。


    “縫影術?你怎麽會……”銀花大驚失色,她從未教過朱芷瀲這等高深的功夫,然而她畢竟是霧隱流一等一的功夫,縱然驟逢生變,依然反應迅速,隻是情急之下隻能硬生生地朝後退去。


    就那一刹那,朱芷瀲將頭一側,把頭上簪飾對準銀花的麵門,隻聽嗖嗖嗖數聲輕響,數十枚毒針已追了過去,盡數打在了銀花的臉上。


    銀花功夫遠在朱芷瀲之上,便是鷲尾本人與她對陣,這暗器也未必能傷得了他。


    然而她正因為太清楚朱芷瀲會什麽功夫不會什麽功夫,根本就沒有料到她會使出縫影術,更不會提防她簪飾裏還有如此隱蔽的暗器毒針。所以才會一時大意中了招。


    何況當日林通勝在光天化日之下,全神貫注才接住了這一招暗器,如今夜色暗淡,銀花如何能看得清這樣的偷襲。


    朱芷瀲一見得手,終於放下心來。那毒針上浸滿了鷲尾親手煉製的鈴蘭蕁鬼毒,不過片刻便會使人渾身無力,麻癢難當,猶如廢人。她麵對銀花出手,實是半分贏的把握也沒有,隻是趁著劉八抱住銀花的空檔,急中生智將縫影術和鷲尾當日贈予自己的暗器合起來用,這才僥幸得了手。


    蘇曉塵急忙趕到朱芷瀲身邊,關切地問道:“你可有傷到?”又轉身看那癢得滿臉打滾的銀花,奇道:“她怎麽了?”


    “我沒什麽大礙,她麽,中了鈴蘭蕁鬼毒,一時三刻有得受了。”


    朱芷瀲轉頭看向牆角,王四正抱著劉八的屍首痛哭不已。


    “劉八……我說怎麽你每次去百花巷找小翠喝酒都讓我掏錢,你占了老子三年的便宜,就為了攢錢給小翠贖身?我去你娘個大頭菜,你不會早說啊?你現在把錢留給我管屁用,小翠喜歡的是你這個小白臉,又不是我!我給她贖身她也不會跟我過日子啊。”


    王四伸手去摸劉八那血肉模糊的臉,發現已是沒一處好肉,嚎啕大哭起來:“你說你就這一張小白臉比我強……可你現在連臉都沒了,以後還拿什麽跟我爭小翠!傻不傻啊!”


    人一輩子總有那麽一兩個人,不是夫妻或是手足,卻總與自己同唿同息,平日裏也許不覺得,忽然失去的時候才會發現,好像自己的身上被切走了一部分,且留下的疤痕,再不能複原。


    蘇曉塵看著王四和劉八默然不語。


    毛賊如何,王公又如何。


    情深之處,豈分貴賤?


    那王四哭到一半,忽然一抹眼淚,放下劉八,從地上摸到一把方才打落的飛鏢,朝著還在地上瞎哼哼的銀花走去。


    “老子今天就要替我兄弟報仇!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三寸丁,捅了你。”


    銀花反而叫了起來:“快!快!快殺了我吧,這蕁鬼毒實在太難受了!早死早超脫。”


    朱芷瀲喊道:“慢著。”


    王四怒喝道:“怎麽?你不讓我殺?”


    “不是,隻是你現在殺她,她反而高興,讓我來教你一招。”


    王四一愣,“什麽招?”


    “銀花別的不怕,隻怕一樣東西。”朱芷瀲指了指邊上的柳條湖麵,“水!”


    銀花在地上聽到,頓時哆嗦起來,不過她本來就已經中了毒後哆嗦個不停,看起來倒也沒什麽分別。


    “果真?”


    “她是伊穆蘭人,水性極差,你把她丟水裏,隻怕還沒淹死,就先嚇死了,豈不勝過你一刀給了她痛快?”


    “朱芷瀲!你好歹毒!竟然用這一招來對付我!”銀花大叫起來。


    “銀花,你教了我這麽多功夫,你也殺了我長姐,你我之間的恩怨難厘,不過今天我把這個報仇的機會留給別人,你就好好地到湖底去悔過你的那些罪孽吧!”


    說完,朝王四一點頭。


    王四會意,從地上一把拎起銀花,就像提著一隻幼崽。銀花口中亂叫,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任由王四把自己拎到了湖邊。


    “朱芷瀲!你變了!你現在也變成和我一樣,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物了!你將來的下場,一定和我也是一樣的!哈哈哈,哈哈哈。”銀花歇斯底裏地笑著,臉上還密密地插著銀針,月色之下看著甚是駭人。


    她笑得極是歡快,全無朱芷瀲說的懼意。


    怕水又如何,鐵花和爹娘相聚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麽?那一副迴天丸,本就不該分開。若都讓她服了,也許……


    銀花沒有更多的機會去思索這些,她聽到王四咒罵了一句,然後掄圓了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把自己舉起來朝湖心使勁丟去,隻聽耳邊一陣風聲,身子已騰空而起,緊接著渾身一涼,湖水爭先恐後地往自己的口中鼻中灌了進來。


    她嘴角泛起最後一絲笑意,閉上眼睛竭力向懷中摸去。


    妹妹……姐姐這裏有桃脯,分一半給你吃好不好?


    “噗通”,三人看到遠處激起一片水花,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王四望著湖水黯然道:“你們走吧,沿著湖邊再走一點點路就是落霞灣了,我得背我兄弟迴家去。”


    到了柳條湖畔,朱芷瀲已經認得路了,其實王四指不指引都沒什麽問題。眼下見他神情,知道是悲痛到了極點,隻好寬慰道:“連累了你們,實非本意,等我有朝一日迴到國都,定然重新厚葬他!”


    蘇曉塵也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禮。


    王四已是無力應答,又指了指前方,示意他們不要拖延趕快走。


    遠處巷角邊,兩個不易察覺的身影一直掩在暗處。


    直到看著朱芷瀲和蘇曉塵倆人消失在夜幕中,才從巷中現了身。


    “大虯,果真不用去湖裏救銀花麽?現在救的話,還來得及。”郝師爺低聲問道。


    莫大虯笑道:“救她?豈非多此一舉?自我任了族長之後,她麵兒上聽話,背地裏可沒把我當迴事兒,不過最重要的是,她畢竟知道咱們的事兒太多了,又能直接把消息遞給溫樞密,有她在,咱們這日子總是過得不舒坦啊。”


    郝師爺聽了沒說話。


    莫大虯說的是實情,銀花向來個子小脾氣大,除了溫和,誰的帳都不買,而且神出鬼沒,誰也不知道她對上次自己暗地裏去寶坻城救人的事知道多少。有她在,確實如鯁在喉。然而終是這麽多年共事下來,看著她被人丟進湖裏,也有些於心不忍。


    莫大虯繼續說道:“老郝啊,我知道你心腸軟,可是我莫大虯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你想,國主畢竟是出手救過我爹娘,趁這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還了這個人情,不好麽?”


    郝師爺終於點了點頭,他迴憶起寶坻城被困在羅布眼皮子底下的那些事兒來,背上猶自冷汗一片,可他忽然又覺得有些疑問。


    “大虯,你讓銀花今日來奉命拿人,那假如說今天銀花未失手,或者說她不失手的可能更大一些,那方才這局麵你當如何呢?”


    莫大虯忽然嘿嘿一笑道:“恩,總是要報的嘛!”


    郝師爺見他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正疑惑不解時,忽然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


    莫大虯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讓銀花活下去!


    哪怕銀花拿了那二人,他也會現身假意接手過來,然後背地裏暗算了銀花的性命。


    不會有錯!以他原先的計劃,一定是想等銀花得手後再現身出其不意地殺了銀花,再把那二人放跑,那麽國主就更是感恩在心。其實放走二人報恩事小,來取銀花性命才是目的。所以這才和自己埋伏在巷角,他壓根兒就不是來監視的,而是來暗算的!


    這心思……比起當年的羅布也分毫不讓!


    郝師爺微吸一口冷氣,眼前的莫大虯不知從何時起,已不再是昔日那個笑臉捧盡息事寧人的小總管了。


    “師爺啊,咱們接下來的事兒還多著呢,就別操心這些人了。碧海人不是有句話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國主也好明皇也罷,隨他們去吧。我莫大虯情義已至,剩下的就看他們自己造化了。”


    說著,篤悠悠地拐迴巷尾,哼著小曲往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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