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引的車輦行在帕爾汗宮前的大道上是沒什麽問題,然而太液三島上的道路雖然夠寬,卻多有曲折,一旦遇上拐角少不得要緩行。蘇佑卻絲毫不著急,反倒盼著能再慢一些,兩人這麽獨處的時刻再多一些才好。


    他見朱芷瀲一臉的疲色,輕聲問道:“要不要讓他們行得再慢一些,省得顛簸。”


    朱芷瀲怎會猜不到他的念頭,然而隻是臉色一紅,應道:“也好。”頗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


    兩人既是將話說開了去,便餘下這一年間久別重逢的相思攢在嘴邊,偏是誰也不好意思說什麽,竟都靜靜地呆坐在哪裏。


    好一會兒,朱芷瀲才問道:“我瞧車後頭那人修羅惡鬼般的模樣,好生駭人。”


    蘇佑笑道:“哦,你說烈叔?他是三族之一血族的族長,武藝超群,伊穆蘭的第一勇士。他們三族之中,刃族人的身材相對矮小,與咱們南人的身高差不多,血族人就要魁梧高大得多。”


    “原來他就是祁烈!”朱芷瀲向來聽說過血焰王的名頭,隻是從未曾親見,今日遇上方覺得其本人比傳言中模樣更甚。


    “我以為鐵花那樣的身材就已經是無出其右了,沒想到還有更高大的……”朱芷瀲忽然想到蘇佑方才的話,“你適才提到說金羽雙花都是伊穆蘭人,鐵花那樣的身材,看來也是血族人了?”


    蘇佑搖了搖頭道:“金羽雙花都是刃族人,鐵花變成那樣,銀花嗜好甜食,都是有原因的。”


    當下又把金羽雙花出身在刃族逃奴在霖州東邊的村子裏,後來又誤打誤撞分食了迴天丸之事說了一遍,聽得朱芷瀲暗暗稱奇。


    “沒想到她們二人還有這樣的際遇……”


    朱芷瀲起初恨透了銀花將自己騙至商館,聽蘇佑說到她們從小便是受了毒金之戰時碧海兵士的誘騙而使家破人亡,不由嗟歎了一聲。


    仇生仇,恨生恨。


    冤冤相報,難解難了。


    蘇佑見她神情複雜,也知曉她素來與金羽雙花的交情頗深,忽然聽到這些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也有些悶悶不樂,感歎道:“世上的這些仇恨,果然便無休無止,沒有盡頭麽?”


    朱芷瀲聞言緊鎖了眉頭:“依你的意思,莫不是在說我該盡棄前嫌言歸於好麽?即便毒金之戰她們是受了害,可那時我長姐才幾歲?能有何幹係?我長姐素來待她們不薄,她們隻記得報仇卻不記得恩情?這樣的人我便是知曉先前有些冤屈,將來也定然不會放過!”


    蘇佑見她又現了怒氣,忙寬慰道:“我不是要你不記仇的意思,我自己也是父仇未報日日不敢忘,又怎會勸你去做大肚彌勒佛。”


    朱芷瀲見他說得真切,這才眉頭略舒,肯轉了話頭。問道:


    “他們一會兒血族一會兒刃族,那你到底是什麽族?我聽你方才喚血焰王叫烈叔,莫非你也是血族?”


    “我不是血族人,我是鷹族人,但我祖母是刃族人,所以我也有那麽一點點刃族的血統。方才大殿上坐在溫蘭下首的就是我親姑姑琿英,她也是鷹族的族長。”


    朱芷瀲聽得頭大,覺得一時搞不清這三族人的關係,“你親姑姑?就是你父親的妹妹?”


    “不錯,我父親隻有這麽一個親妹妹。”


    朱芷瀲仔細迴想了一下,遲疑道:“我怎麽不太記得剛才大殿上有你說的這麽個人物,我隻覺得大殿一角上有個四十上下的伊穆蘭女人總盯著我看,見我罵了溫蘭還在那裏一個勁兒地笑,個子長得又高又大的……是她麽?”


    蘇佑不知她說的是祁楚,但聽她說一直在笑,料想必定不是說琿英,畢竟姑姑除了對自己,平時對別人向來不苟言笑。


    “應該不是,我姑姑的個子還沒我高。”


    朱芷瀲想了想又問:“可既然你是鷹族人,怎麽又管血族的血焰王叫叔呢?”


    “這話說來就長了,烈叔與我父親是一起長大的發小,親密無間。他雖是血族人,但凡事都十分護著我,就像父親一樣。我在霖州孤身入大漠時遇到了沙暴,多虧有他相救……”


    朱芷瀲聽他說得雖是情真意切,說到凡事二字時卻略有遲疑,問道:“怎麽?他也有不肯護著你的時候?”


    蘇佑被說中了心事,隻得點了點頭,說道:“小瀲,其實你不知道,我這個國主雖然與血族鷹族的族長都是叔姑相稱,但在他們心裏擺在首位的,先是族人的利益,而後才是我這個王侄……我若護著他們,他們自然投桃報李……”


    朱芷瀲聽他的話頭,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實這又是什麽難懂的事?


    王室中人並非尋常百姓,骨血相連也好,手足情深也罷,都敵不過實實在在的王權族利。反過來說,身為國主的王侄不能庇護自己的部族,那麽這親近的血緣豈不顯得越發撐不起臉麵?


    這倒並非是在說琿英或祁烈對蘇佑是一片虛情假意,然而世上之事哪有那麽多非黑即白的,難不成對某人好就須得隻領情不受利才是真心實意的好?


    世間確實有不少將情感的付出和利益的迴饋分得清清楚楚的人,這裏麵固然有些不惜活得與世隔絕也要自證清白的高士,然而更多的不過是些迂儒們的酸臭心思,為自己碌碌無為的人生中添幾筆高風亮節的名頭罷了。遠了撇開不提,單是這圍繞著丹墀階前的明爭暗鬥,若還要談什麽清白和節操,那便是癡人說夢了。


    朱芷瀲向來將自己排除在爭鬥的圈子之外,但她一天也不曾忘記過這圈子裏的殘酷。就像她明明知道二姐朱芷潔被母親冷落得毫無道理,但她依然沒有辦法去為她開脫什麽,畢竟母親不僅是母親,還是碧海國的陛下,冷落的背後潛藏的秘密也許真的不是她以一個女兒的身份可以承受得起的。


    所以蘇佑的這一份無奈,朱芷瀲感同身受,也立刻能明白他這個國主到底有多少不能翻到台麵兒上來的委屈。


    “我方才瞧他麵相,似是有話想要對你說。”


    “我知道,此次霖州一役,血族兵士死傷慘重,烈叔是想為那些死去的將士多討要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我也並非不明白……”


    “死傷慘重?”朱芷瀲不禁又生了氣,這樣的話她如何能置若罔聞?


    她立時反唇相譏道:“南侵我碧海的是你伊穆蘭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們若不來攻打霖州,豈會有此下場?你可知我在迴國都的路上遇見了多少向南逃命的百姓?他們背井離鄉,家園盡毀,他們失去的難道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我聽說血焰王之前就已經占了太液國都城東的糧倉,你們還待要怎樣?你方才還說要護我碧海周全,轉眼便忘了麽?”


    蘇佑被說得越發心煩意亂,隻得應道:“小瀲,我說過的話必然做到,隻是兩難之處你也須得體諒我才好。這車中一共就咱倆人,還要針鋒相對各據一詞,豈不是自尋煩惱?”


    倆人其實都知道對方的難處,然而一個是伊穆蘭的國主,一個是碧海將來的明皇,自然有自己無法放棄的立場。眼下又逢兩國交惡之際,說要能心平氣和地交談也並非易事。


    朱芷瀲再次倚靠在角落邊,歎了一句:“罷了,我身後的那群大臣們雖然有些人沒什麽忠義,總勝過你身後的弄權之臣,你比我又不易一些。隻是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做?這車已入了湧金門,來儀宮就在眼前,該來的是避不開的。”


    “這你不必擔心,等下到了來儀宮,我隻在宮外等候,你自去取璽押印便是。”


    “你不怕我從密道逃跑麽?”


    蘇佑一臉認真地答道:“怕!我怕你從密道逃走後,就再也見不到你……”


    朱芷瀲一怔,她想既然蘇佑肯讓她單獨入宮,便沒想到蘇佑會說怕。不由臉上一紅,嗔道:


    “呆子……現在這情形,我又能逃到哪裏去。”


    “小瀲,雖然你母親不能再君臨碧海,但她年紀大了,你也說了她身體不好,正好趁此良機急流勇退,也是好事。有我在,必然保伊穆蘭上下不再為難於她,你須得信我。”


    “我自然信你,我隻是信不過那溫蘭。如此艱險狡詐之輩,又潛伏在太液城中那麽多年,果然就不會對我母皇動什麽壞心思麽?”


    蘇佑遲疑道:“……我覺得不會,既然你母親肯交權讓位於你,她便可不問世事不入紛爭一心頤養於城中,那麽溫蘭有什麽理由去為難她呢?”


    “你說的也是……但願如你所說,不要有什麽別的變故……”朱芷瀲說完,心裏忽然感到一陣躁動不安,眼前浮現出來的是溫蘭陰沉的笑容,那笑容裏掩藏的是滿滿的惡意。


    這個人,總能夠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將暗箭射過來,他這樣痛快地答應所有厚待母皇的條件,真的不會有別的什麽意圖隱匿其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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