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話將朱芷瀲說得低頭默然,朱芷淩仍不住口,繼續訓斥道:“天可憐見,我朱氏女帝代代殫精竭慮,無一日不戰戰兢兢地扶著金冠正襟危坐,如今帝裔子嗣凋零殆盡,隻剩下你一人尚有希望。你便是真不會,難道連一絲去學的心思都沒有嗎?”說著,忽然眼中也是一道血痕流下,掛在腮上凝成了墨黑色,甚是可怖。


    朱芷潔忙掏出手帕遮了姐姐的那半邊臉埋怨道:“她小了你整整五歲,如今受的苦也是從未受過的……你不去寬慰她就算了,何苦還去嚇她。”


    “小?小又怎樣?我今日若不點醒她,難道也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日她命喪黃泉與我等一樣漂在這三途河上嗎!”


    朱芷瀲正驚疑這三途河上是何意思,不料長姐話音剛落,頓時天地變色,豔陽晴日轉瞬變成了昏天黑夜,陰森的冷風吹得朱芷瀲渾身汗毛倒立。


    再看遠處時,湧金門內巍巍來儀宮一眾的宮牆樓閣全都化作了屍骨遍地的荒山野嶺,嶺間盡開著一片片血紅色的曼珠沙華,鋪就一條大路直接延伸到河岸。細細看去,無數絲狀的花蕊猶如勾魂的長舌,舐舔著花下殘骨上依附的每一絲魂魄。


    朱芷瀲看了看身下,寬敞舒適的木蓮成了狹窄的獨舟,船頭還掛著一盞昏黃的油燈,隱隱映出一片深不見底的河水。朱芷淩轉身將那油燈撥了撥,一時燈光大亮,照得遠近都清晰可見。


    “躊躇不前,最後就隻會跌落地獄深淵!你看看……看看這河裏!有多少徘徊彷徨的鬼魂,既過不得河去,也迴不到岸邊,隻因忘不了前世的糾纏,又得不到解脫,便永生永世被困在這裏!”


    朱芷瀲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驚魂難定,風中夾雜的悲慟聲中,還傳來陣陣的哀嚎。她循聲望去,這才猛然發現河中到處都湧動著一顆顆人頭。那些人雙手胡亂地撲騰掙紮,卻全然不知方向,似是看不見也聽不到,隻是口中都紛紛哭喊訴求著,無休無止。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一個似曾相似的麵孔。


    一個戴著四品雀翎烏紗的老嫗,痛苦地揪著自己滿頭的白發,不停地念叨著:“西北格的宅子?南華島的金子?我要哪個好?我到底要哪個?難道隻能選一個嗎?說我貪……比我貪的人比比皆是,為何偏偏是我!我清苦一生,到頭來什麽都沒得到,為什麽還要如此下場!哼……翰林院編冊成史,流芳百世?那是給我的,還是給明皇的?!”老嫗忽然捂住心口大喊起來:“好痛……痛死我了!”


    朱芷瀲正看得心驚,發現離那老嫗不遠處,有一個極年輕的男子,一手執著拂塵,一手拚命地朝空中抓著,口中喊道:“師父……師父……您吩咐的一切我都照做了,徒兒把聽到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告訴您了,求您別丟下徒兒啊。徒兒知道,在這世上就隻有您一個人對我好,徒兒將來發達了一定孝敬您,待您如親爹一樣伺候您到老。徒兒說的是真心話,求求您,


    別活埋了我,別……”。隻見那柄拂塵似是宮中太監常用的物件,稀稀落落已被河水溶得不剩幾根拂絲,伸在空中的右手食指已經隻剩下一截白骨,皮肉似是被什麽東西啄了去。


    朱芷瀲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這個小太監,又覺得這太監似乎不是太液城宮中見慣了的。


    這時船另一側的河中也有一女子,與其他人麵容憔悴不同,生得豔如桃李,膚如凝脂,極是貌美。那女子身子起伏於波浪時,隱隱露出喉間,赫然是一道鮮紅的血痕。她既不哭訴,也不唿救,隻是焦急地四處張望。


    “孩子……孩子,你們去哪兒了?為何娘看不到你們啊。娘答應過,等這一仗打完,娘就帶著你們遠走高飛,去找個鄰國小邦,去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娘已經迴來了,可你們都去哪兒了啊?娘還帶了塊玉麒麟給你們……”那女子說著又開始翻揀自己身上,不料卻怎麽也找不到,急得喊了起來:“去哪兒了呢……怎麽就找不到了呢?明明是放在了袖中……”


    那女子找了一會兒,忽然怔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聽到有人在跟她說什麽,緊接著又急著分辯道:“娘沒有騙你們,娘真的給你們帶了那塊玉迴來,那還是明皇親手送給娘的!娘這一生騙過的人不計其數,可惟獨不曾騙過你們啊。你們快出來吧,不要再藏起來嚇唬娘了。娘這就帶你們離開這裏,離開碧海,娘再也不用騙人了,好不好?”


    說著,奮力向岸邊遊去,不料從身側一個浪頭打來,待及波平之時,已再也瞧不見那女子的蹤影了。


    朱芷瀲全然不記得這女子是誰,隻見身後的長姐朱芷淩望著那浪頭過處歎了一聲,似是識得那女子。


    她正想細問長姐此人是誰,忽然河中冷不丁伸出一隻枯手,牢牢地扒住船邊,另一手已拽住自己衣袖絲毫不肯放開。隻見那人是個中年男子,穿著異國的官服,衣領扣得整整齊齊,兩頰卻已瘦削得不成人形。他眼眶裏灰白一片,無目無瞳,口中不住地苦苦哀求道:“拜托……千萬要找到阿螢,然後告訴她,我錯了……我不該送她去秋月城……爹爹糊塗,自以為一生清白,天地正氣,不料卻整整錯了一輩子,自問羞愧難當,才自盡以死謝了罪。阿螢……你絕不能再錯下去了!要麽殺了他……要麽離開他!他才是禍國亂政的元兇……他才是啊!”


    朱芷瀲被嚇得尖叫起來,隻覺眼前青鋒一閃,朱芷淩不知何時取出了那柄禦賜的尚方寶劍對著那隻枯手便斬了下去。那人一聲慘叫被斷了四指,頓時離了船緣沉入河中。


    “姐姐,這裏是什麽地方,嚇死人了,快救我出去!”


    “救你出去又如何?姐姐能救你一時,卻救不得你一世。你若再不醒悟,這裏遲早就會變成你的歸宿!你還要像這些孤魂野鬼一般彷徨下去嗎?難道真要送了命才肯睜眼嗎?”朱芷淩氣勢淩人,卻止不住眼中又一道血淚流下來。


    朱芷潔在一旁柔


    聲勸道:“妹妹……盛世已散,亂世已至,自從蒼梧的使團渡過瀚江的那一日起,你就已經沒了選擇。死了,就是永遠的末路。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們再疼你護你,也隻能到此為止,剩下的路隻有看你自己了,你記住了麽?”


    朱芷瀲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孔,已是渾身顫抖,她既不敢看眼前的景象,也不敢去想這些人究竟經曆了什麽。她隻能將身子蜷在角落裏,隻盼能快點捱過這一刻。


    慢慢的,耳邊的哀嚎聲漸漸消失了,四周又重新歸於寂靜,隻有姐姐的話語縈縈繞繞依然未散。


    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螢石壁下,皎潔柔和的光投在院子裏,照到四處一片祥和。幾尾錦鯉掩在蓮葉下劃水嬉戲,梅樹下依然暗香浮動,淡黃色的花瓣靜靜地飄落池塘中,點出幾圈無聲的漣漪。


    小小的涼亭中正伏坐著一個瘦瘦的身影,似是在沉睡,不時傳來幾聲低低的夢囈。


    過了一會兒,那人慢慢地抬起頭來,她擦去淚水呆坐在那裏,仿佛心有決意。


    她轉身朝院門處走去,拉了拉門旁係著鈴鐺的繩子。


    又過了一會兒,院門吱呀被推開了,進來一老者,正是溫和。


    “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我有些餓了,去取些飯菜來。”聲音出奇地平靜,沒有一絲怯懦。


    溫和有些詫異,不過並沒有太意外。人都是識相的,眼前的形勢如此,不妥協又能如何?隻是這樣快便轉了態度,倒比想象得要早了一些。


    “好,老朽這就讓人為殿下送來,不知其餘的還需要些什麽?”


    “再送一些……胭脂水粉和簪飾過來。”


    “好,殿下放心,定會選些上好的送過來。”


    溫和轉身想要退出院去,忽然又被喚住。


    “聞老丈。”


    “在。”


    “我記得,姐姐頂上的雙魚金絲冠好像還是出自你之手。”


    “殿下好記性,正是老朽的拙作。”


    “姐姐對那頂金冠甚是珍愛,既是如此,我想請聞老丈也替我打造一頂金冠,至於式樣……”說著,朱芷瀲轉身看了溫和一眼,“碧海朱氏的金冠該是什麽樣,你心裏應是明白的。”


    隻是這一眼,溫和忽然從心中感到一種不曾有過的戰栗。似是想要將他心中的一切全部看穿,又似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他整個人都吸了進去。


    有那麽一瞬間,溫和幾乎覺得自己被釘在了原地一般動彈不得。


    這是與君王匹敵的威懾,也是女人獨有的洞察,更是居高臨下的傲視。


    溫和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低頭恭順地應道:“謹遵殿下之命。”


    這正是:


    別也應難見也難,後會難憑據。


    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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