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門上,兩側的城牆早已不存,隻有上百架弩車靜靜地被遺留在那裏。城外是白雪皚皚的千鳧冰川,碎裂的冰塊掩著尚未褪去的血色零散地漂浮在冰沼之上,無去無從。


    溫蘭在林通勝的攙扶之下,氣喘籲籲地登到了城門之上,不經意迴頭望去,映入眼來的恰是阡守閣倒下的那一瞬間。


    隨即,正北大道方位的那片地方猶如魔王出世般卷起一陣塵土,瞬間揚起無數的沙塵,將整個城中央籠罩得一片慘淡。


    緊接著,從地下響起沉悶的炸裂聲,好像被禁錮百年的妖靈終於衝破了枷鎖。


    炸裂聲繼二連三地響起,從城中通往城池的四麵八方。


    溫蘭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有一道炸裂聲夾雜在地勢的震動中正朝自己腳下襲來。


    忽然,霖州城的東南方率先一陣巨響,整個地麵好像被什麽東西拱裂開來,從裂口處噴湧出十數丈的火焰,裂口附近所有的亭台、樓閣、橋梁、糧倉一一被震成了碎石拋在了空中。


    這不是地崩!


    溫蘭正看得目瞪口呆時,東北方又是一陣巨響,同樣是炸開了一個大洞,洞口向城內不斷延伸,途經之處所有的建築全都被吞噬在洞中。


    “這……這是……”溫蘭除了震驚,更詫異的是無法判斷出眼前的景象究竟來自於什麽。但有一點他大致已經可以斷定,爆炸路線如此對稱,不是天災,而是人為。


    “是火雷。”林管家緊皺眉頭冷靜迴道。


    “果然不是地崩!”


    “在琉夏,我見過不少次地崩之災,但都與眼前的情形不一樣,地崩會使地麵崩裂,但不會使地麵塌陷到如此地步。大巫神請看,真正塌陷的地方不是炸裂之處,反而是炸裂處連接在一起的中間地帶。可見那些地帶的下方是提前挖空了一部分。”


    “挖空?碧海人意欲何為?”溫蘭話音剛落,腳下城門一陣顫動。轉眼間,霖州東南和東北炸裂的洞隙越裂越大,兩條洞隙開始相互靠近,恰好在溫蘭所站的東城門處匯於一處。


    溫蘭朝下看去,發現方才不過離地七八丈的城下忽然變成了一條深淵!


    城外的沉寂一片的千鳧沼頓時有了異動,先前的架在城門兩側的弩車紛紛被被深淵吞了進去,冰川之水趁機湧入城內,倒灌於炸開的縫隙之中。


    “這明皇是想引水倒灌城池,用水圍城?”溫蘭驚訝道。


    “恐怕不止如此……明皇的狠毒心思,是在城西。”林通勝歎了口氣看向城西,滿目的憂心。


    溫蘭正不解何意,隨著東南和東北的兩聲炸裂,霖州城的正西方也是一陣巨響。隻是這一聲,遠比先前的那兩聲來得震天動地,就連噴到空中的火焰,也高過先前的兩倍有餘。


    溫蘭臉上一陣慘白,他知道,炸裂之處正是羅布所率的刃族四萬金甲大軍的進軍之處!


    他忽然感到一陣絕望。


    羅布……羅布!


    完了……隻是這麽一聲炸裂,恐怕刃族的根本已蕩然無存。


    明皇設計之精準,下手之狠辣,令人發指。


    溫蘭死死地按住牆頭,手指幾欲摳進牆裏去。


    這個深宮老嫗,我日日夜夜地在暗處看了她十年!她不早已是個半身入土的廢人了麽?這些年,她的心思不是填在亡夫的追憶裏,就是花在調教那些半吊子的女兒身上,她哪裏還有本事與我溫蘭對陣!


    可……可我溫蘭竟然敗給她了!


    我刃族的四萬大軍就這麽在瞬間被她坑殺?!


    “祁烈……不知道祁烈到底如何!”溫蘭失聲大唿道:“我要去城南!城南還未炸裂!”


    林通勝見他神情激動已是失了冷靜,忙從後麵死死拽住他道:“大巫神,冰川水已倒灌入城,眼下這城門上得來下不去,猶如孤島一般,如何能去城南?”


    溫蘭這才發現,那千鳧沼的冰水已將城門兩側圍得嚴嚴實實,方才登城樓的台階都已被淹沒了一截。要說去城南,別說路都看不到,單是眼前的這道深淵就跨不過去。


    然而城西的炸裂聲還在持續,明皇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火雷在城西,以至於站在東城門之上的溫蘭在城池的另一頭都可以望見,整個城西都被炸沉陷落了進去,地勢之深遠勝於城東,霖州城竟然塌陷成了一個扇形的低穀。


    低穀即成,千鳧冰川的水勢一發不可收拾,從地勢最低的那邊起,猶如一張巨口將冰川水源源不斷地吸了進去,整個城池中所有的斷垣、高塔、隨著冰川水的水流湧入,卷著無數的兵器、屍體,一同湧向城西。


    很快,霖州城沿著四方的城牆一圈以內的地方盡數被淹沒,全都變成了汪洋一片。城東地勢最高,尚有些廢墟展露於水麵,城西已是全然一片水麵。


    恰逢紅日初升,淡淡的日光投將下來,映得水麵上波光粼粼,死一般的沉寂。


    溫蘭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覺得渾身無力。


    他迴想起黎明前在正北大道上遇到的那個碧海女將說的話。


    她要他爬上東城門,待大戰結束後再圖生路。


    她顯然預料了將要發生的一切。


    這是人禍,整個霖州城就是明皇布下的一個巨大陷阱!


    在這個陷阱裏,她不惜將所有金羽營的將軍和兵士都視作誘餌,將我伊穆蘭所有的人都誘至其中,倘若自己不是用易容術騙過碧海人,偶爾被告知了一線生機,如今和千萬具屍首一同漂在城中浮冰上的便是自己!


    等等,如果是這樣,明皇本人呢?


    溫蘭的腦中湧起疑問的幾乎同時已閃過一個念頭。


    能謀算到這個地步,絕不可能不留後路,怕是早已從什麽暗道密道逃出城去了!這不正是她們碧海朱氏用慣的伎倆麽?


    提前在城西埋下如此巨量的火雷,才有十足的把握將兵力全部集中於南城!我本該想到這一點……


    林通勝默默守在身旁,麵無表情的樣子反而讓溫蘭越發懊喪和惱怒:“我讓你去城西打探羅布的情勢,難道你就什麽都沒有探出來麽?”


    “探了,待我趕到的時候,金刃王正在派人四處挖掘,毫無交戰的跡象。”


    “挖掘?”溫蘭奇道:“他在挖什麽?”


    這句話也是不消林通勝迴答的。


    羅布兒還能在挖什麽?


    他挖了一輩子的金子和寶石,還有什麽是能誘得他連仗都不打就顧著深挖的?


    溫蘭忽然有些迴過神來。


    有詐……定然有詐!


    羅布兒視財如命的性子舉國皆知,定是有人用金子做誘,驅使他去了城西!


    是誰?


    想到這裏,溫蘭竟冷笑一聲,似是自嘲自己的糊塗。


    埋下火雷的是誰,自然就是誰誘的羅布。


    可明皇是如何做到的?


    難不成明皇也像自己一樣,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了人?


    這不可能……有弟弟溫和在,她沒有這個機會。


    可若不是這樣,羅布絕不會落得這種下場!


    迴想起他當日那樣自告奮勇地請纓上陣,甚至不惜和琿英爭奪攻打城西的機會,就連自己的勸也根本聽不進去。


    如此反常,為何自己就是絲毫都沒有察覺到?


    溫蘭越想越是自責。


    然而就算自己察覺到了,想要勸說他固守後方,他會聽麽?


    顯然近幾個月來自己對羅布兒的冷淡態度,使他生了不少的隔閡。對羅布,向來是給個巴掌丟個棗,但最近的巴掌多了,棗卻沒怎麽丟……


    這不能說不是自己的失誤。


    可明皇真的就厲害到了這種地步?連自己和羅布之間的間隙都能察覺到?


    溫蘭覺得思緒中已是杯弓蛇影般的慌亂,沒有辦法再冷靜地思考下去。


    他忍不住向林通勝怒斥了一聲:“你既然到了城西探到了蹊蹺,如何不勸他迴頭!”


    林通勝搖搖頭道:“小人沒有這個能耐,何況二老爺交代過,最要緊的是大巫神的安危,其餘的事,小人顧不上。”


    言語謙恭,話卻說得堅冷如鐵。


    溫蘭知道他的意思。


    林通勝確實沒有能耐勸羅布兒離開城西,如果是有人誘使他在那裏挖掘金子,就是溫蘭親自去,也未必能拽得動他。


    而且林通勝確實關心自己的安危,這並非是因為溫和的叮囑,而是因為林通勝迄今為止為伊穆蘭所付出的一切,全都是通過自己的認可而獲取報酬,如果自己死在了這場戰火中,林通勝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將化為泡影,血本無歸。


    利益,一切都是利益決定的。


    恐怕在伊穆蘭,除了溫和,再找不出第二個像林通勝這樣的人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吧?


    哪怕像是眼下這般雖是可能會被卷入冰川的絕境,他也沒想過要丟下自己逃命去。


    複國的執念,果然強烈。


    溫蘭的情緒漸漸冷靜了下來,他想要站起身來,才發現雙腿麻木已不停使喚。


    也罷,就這麽先坐一會兒吧。


    寒風雖然止了一時,天氣依然冷得讓人作顫。


    他無力地靠在牆邊,望著高升的太陽。


    風雪連綿的這些日子以來,這是老天第一次放晴,卻照在這片城中的死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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