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佑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試問,我伊穆蘭大軍果然是敗於明皇朱玉澹的格致之術嗎?”


    第三陣的小部眾群攻隻是無事騷擾,但前兩陣確確實實是溫蘭花了心思的,要說敗給了格致之術雖是事實,溫蘭自己也施展了煉金術,將落晶粉或硫火雷用於陣前,並不能說伊穆蘭的策略無用。


    溫蘭站起身來,恭敬地行了一禮:“請蘇學士賜教。”


    “我這幾日細看了數陣,覺得血族之鐵索騎陣,刃族之火炮利器都是銳不可當的攻城好手,我們尚且還有鷹族的神鷹與強弩未用,可你有沒有發現,擺著這樣好的戰力卻分而用之,導致被碧海國各個擊破,難道不是自討苦吃嗎?我知道你並非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然而你在樞密大廳中振振有詞提出的三族合力之說實際上完全沒有能力做到,你把控不住這三族人,你擔心人心不齊合力作戰時會南轅北轍導致分崩離析,一旦三族人馬在戰場上同時離心,大軍潰敗隻在瞬間,你是冒不起這個險!”


    一句話,將溫蘭說得臉色噌地紅了半邊。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卻一語說中了溫蘭心裏最羸弱的一環。


    二十餘年來,他雖然能以“大管家”的身份調動三族人馬,卻從不敢合兵一處動武。既然是國主之位空懸定了“三王一占製”,便將各族的利益分割得清清楚楚,一旦合兵上陣,所得利益如何分配,衝鋒陷陣哪一族先上哪一族在後收割,就變得無比複雜。尤其是血族與刃族這兩族之間的不合由來已久,兩族的族長也互相瞧不順眼。單是軍中補給這一環,能讓羅布不在後方扯祁烈的後腿就已經讓溫蘭花去了不少心思,更別提兩族共同作戰了。


    蘇佑飲了一口惡鴉,皺眉自言自語:“好苦,果然好苦。”


    他放下茶盞道:“是甘是苦亦如冷暖自知,然而就算你自知在心,遮掩得再辛苦,卻對伊穆蘭的攻城之勢無補。你口中說著三族合力為一,可因為忌憚彼此衝突,連用兵都不敢合在一處,把三族之間隔絕得森嚴到不可逾越的正是老楊你自己啊!”


    蘇佑不容溫蘭接話,繼續說道:“老楊,有些事你不必說我也懂。之前的三王一占是因為王座空懸,但如今我在這裏了,隻要你我君臣一心,有些事你何必繼續自己獨力支撐呢?”


    溫蘭看著蘇佑,他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盡管最近他越來越能覺察出蘇佑的變化,但今日蘇佑的話額外犀利。之前說是商議破敵之策,而蘇佑對計策還沒說出一個字,就已經把自己的心緒給攪的起伏不定了。


    一個年近七十的智叟,一個年不過二十的新君,卻在不知不覺中打成了平手。


    溫蘭能感到談話的局麵正在被蘇佑一點點地奪去主動,他點點頭,複了往常的顏色,肅然道:“國主方才的話,說得一矢中的。我溫蘭確實擔心三族之間會有分歧而釀成破局,我也防範得十分嚴密,方才國主說到君臣一心,說得老臣心中好不滋味。但我也想問國主一句話,國主先前一味地維護南境,處處與老臣針鋒相對,如今要老臣如何來信國主肯一心對敵了呢?老臣說話直截了當,若有冒犯,還望勿怪。”


    溫蘭說話便是如此,有九曲八繞的時候,也有單刀直入的時候。這一句話問得避無可避,何況他有這個直言不諱的資曆。


    蘇佑似是料到他會有此疑心,當下將那盞惡鴉一飲而盡,道:“你稱我國主不再稱蘇學士了,那我便以國主的身份告訴你,以你我之間如今的猜忌,我說遠了你也未必信,我隻說眼前之事。你當日曾說過,大丈夫在世當分清小情大義,知道自己肩上任重幾何。眼下霖州城在前,我願與你一心無二共同破敵,希望城破之日,也是你我彼此重拾信任之時!我蘇佑若有異意便人神共憤,猶如此盞。”說著,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往地上一扣,頓時摔得粉碎。


    帳外赫氏二姝聽到響聲,急忙入帳來看,卻被蘇佑頭也不迴地喝道:“不過失手砸了個茶盞,退下!”


    二姝見蘇佑神情威嚴不容置疑,哪裏還敢去收拾碎瓷片,立刻轉身退了出去。


    溫蘭見蘇佑如此決絕,心中豪氣頓生,讚道:“好!既然國主的心意堅若磐石,我溫蘭豈能再有猶疑?霖州破城之計請國主明示,隻要我溫蘭力所能及,一切但聽國主調遣!”


    兩人相視一笑,誰也不會料到,當時在沙柯耶大都的珍株苑邊關於南征時兩人擊掌之誓今日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


    蘇佑走到王座邊,在那裏豎著一杆,杆上懸著一卷。蘇佑將卷軸上的象牙搭扣一解,整幅卷軸呈現在溫蘭眼前。


    “這是……”溫蘭的神色掩不住驚訝。


    “這是霖州軍防布陣圖。”


    “國主何時將霖州城探查得如此仔細?”溫蘭看著圖上的標識,從城中城樓方位、望樓分布、彈藥囤積、兵營駐紮,到何處可伏擊、何處可火攻、何處可斷流、何處可圍堵,都寫得清清楚楚。


    溫蘭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便是自己長久以來的探查,亦不曾查得如此仔細,從蘇佑知曉南征之舉起,到現在不過區區半年多的時日,他如何能憑一己之力將霖州城打探得精細如斯?


    蘇佑見他驚愕,笑道:“溫蘭,你道蒼梧慕雲氏這些年隻傳了《雲策》與我麽?霖州城這樣的邊陲重鎮,慕雲氏花了兩代人的工夫才將整座城市打探的清清楚楚,雖然碧海明皇時時命人增築城池,然而她隻要增一分,慕雲氏便在圖上添一分,絕無差池。我受教於慕雲氏門下,這等重要的軍防圖自然是熟爛於胸,想要畫一幅出來,又有何難?”


    溫蘭又驚又喜,眼前的這幅地圖猶如一張寶藏圖,誘得他目不轉睛不能移步。如此詳盡的地圖對他來說實是求之不得,但是看著滿城的明溝暗壑,已讓他心動不已忍不住開始揣摩如何布兵該用何計了。


    蘇佑見他瞧得出神,忽然伸手將軸一卷掩了去。


    溫蘭一怔,問道:“國主為何不讓老臣細看了?”


    “你若這樣看上一個時辰,難不成我便在邊上站著陪你一個時辰麽?”


    溫蘭失聲笑道:“老臣糊塗,還請國主來一一指教其中玄妙。”


    蘇佑這才重新展開圖卷道:“你且看,霖州共有四個城門,分別是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其中東城門臨著千鳧沼,門前的冰原已被明皇炸成冰沼,不得攻防且撇開不提。我們要攻下霖州城,便唯有從北城門下手。城中金羽營至少還有五萬大軍,按城中地勢來看,城北能屯一萬兵,中城大約是兩萬,城南城西各一萬。明皇既然親征,想必是居於此處!”


    說著,朝圖中央的一所殿宇指了指。


    溫蘭順勢看去,那殿宇果然較其他的建築更宏偉一些,寫著“阡守閣”三個字。


    溫蘭遲疑道:“這‘阡守閣’雖地處城中央,然而碧海明皇向來喜歡藏蹤隱跡擺些迷魂陣,國主為何能斷定明皇就一定駐紮於此?”


    “‘阡守閣’可不是虛有其名,這個‘阡’字取自‘阡陌往來’之意,建造之時這樓閣中便設計成有東南西北的正偏八角,合計八個出口,除非八個方位全部被堵截,不然總有一個出口能讓駐守之人逃脫。碧海明皇疑心再重,斷然選不出第二個比這個更安全的地方,所以明皇一定就在這個‘阡守閣’中!”


    溫蘭見蘇佑說得頭頭是道,顯然對此處了解得頗為細致,不由點頭道:“果真如此的話,我等倒方便了不少。破城之後隻需分別派兵追堵住這八個口便可甕中捉鱉了。”


    蘇佑聽了連連搖頭,道:“那阡守閣建造時從圖本到督造乃是碧海國魯氏一族的親力之作,八個出口還設計得別出心裁,正應了那五花八門之名,我聽慕雲氏曾提過,有些門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道門。”


    溫蘭一呆,問道:“那看上去是什麽?”


    “外麵看是一堵牆,裏麵設有機關,隻需一撥,牆便可自行移開成了門,你若沒有圖紙,卻要如何去何料敵防她?”


    溫蘭一想,這倒十分像是碧海朱氏的心思,恰如太液城那般無數的暗道機關,令人防不勝防。雖然假以時日也能摸清門道,可眼下真是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去琢磨這個什麽“阡守閣”的。


    溫蘭忍不住問道:“那依國主的意思,我等當如何行事?”


    蘇佑輕笑一聲,道:“大巫神好不糊塗,‘阡守閣’有八個口,而明皇隻有西城門與南城門兩個口可逃脫,堵八個口容易還是兩個口容易,如何連這一筆賬都算不過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溫蘭也笑了起來,道:“老臣果然是老了,腦子沒有國主轉得快,不曾想到這一點。”他頓了頓,道:“那麽國主的意思是,破城之後,隻需立刻搶占北西南三側城門,守住關隘,便可將明皇堵在城中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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