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乾墨,原戶部尚書趙無垠的舅舅。因朱芷淩的一封薦書,直補了病逝的秦道元之缺,成了禮部的侍郎。


    然而侍郎是正二品,知府是正四品,這樣調任豈不是左遷?眾人聽到明皇已指名道姓,放心之餘不禁暗想,真不知道這個林乾墨,是怎麽得罪了陛下。


    林乾墨臉色慘白,兩個月之前他還沒有資格上這瀛澤殿,轉眼間又要被貶迴霖州,且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他顫著雙唇,出列稟道:“迴陛下,臣確實在霖州任了八年的知府。”


    明皇滿意地點點頭道:“很好,朕正愁沒有妥當之人能替朕分憂,你可明日便去霖州赴任,先做準備,朕不日便親自提軍前來。擊退了伊穆蘭人,你也是大功一件,朕自會重賞你。”


    林乾墨已是心如死灰。


    重賞?隻怕這把骨頭是要埋在霖州了。


    也罷……女兒已死在了霖州,一家人葬於一處,也是圓滿。


    想我這一生,始終是敗在了趙氏的手中,大約是命數如此吧……


    林乾墨不禁老淚縱橫,俯首拜道:“臣……謹遵陛下旨意,明日即刻啟程,就此拜別陛下……”


    周圍的大臣看他麵容憔悴,皆有些惻隱,隻有陸行遠依舊淡然而立,他暗忖,果然陛下還是恨著趙無垠的。


    撫星台朝議已畢,眾臣紛紛退出殿去。明皇喚了一聲:“沛國公且留步。”


    陸行遠低頭應了一聲“是”。


    明皇看了看兩側,命道:“你們也都下去吧。”


    不一會兒,大殿之上隻剩下了兩個人。


    “阿翁……”明皇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臣在。”


    “陪朕走一走吧。”


    “是,陛下想去哪裏?”


    明皇一笑,指了指屏風之後道:“那裏。”


    兩人皆心知肚明,“那裏”指的是那條暗道。


    陸行遠被朱芷淩擋在流芳門外時曾用這條暗道直通到撫星台,朱芷淩也曾用這條暗道將一千兵士從百花巷送入太液城,而明皇則直接從來儀宮啟動了機關,將一千兵士盡數淹死在暗道之中。


    這條暗道絕不是太液城中唯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至少是絕對的隱秘之所。


    兩人一言不發地入了暗道,明皇手中依然執著那柄鑲著明珠的玉如意,照得丈餘之內光亮如炬。道旁的壁上尚且有些濕漉漉的流水,這是上一次啟動機關後殘留下來的痕跡,而那一千士兵的屍首早已隨著水道衝入了太液湖底,等著化作淤泥。


    “阿翁,你知道朕為何要在這裏與你說話麽?”


    “陛下是覺得在這裏才不會被別人聽到?”


    “不錯……朕覺得,朕的身邊已經不是密不透風的了,而是暗插著伊穆蘭的眼線。”


    “說起來,老臣……也是伊穆蘭人。”


    明皇一笑,“阿翁何須辯解,朕能觀心,自然明白。何況朕若疑你,怎會與你在此說話。”


    陸行遠點了點頭。


    “阿翁,今日殿上朕看你一言不發,可是尚有憂慮?”


    “比起陛下的憂慮,臣的憂慮不值一提。”


    “哦?你覺得朕有憂慮?”


    陸行遠沒有說話。


    明皇歎了口氣道:“阿翁,還是你懂朕心。”


    “敢問陛下,四大將軍果然能率兵來援麽?”


    “你也懷疑朕?”


    “臣隻是覺得,聚集四萬兵馬而不讓兵部知曉,怕是很難……”


    “四大將軍的事,朕沒有騙他們。隻不過不是半個月前下的令,而是前日。”


    “前日?那七八日後如何能抵達得了太液國都……”陸行遠不禁詫然。


    “到是能到,不過每人帶來的兵並沒有一萬。”


    陸行遠似是猜到了明皇會虛報兵數以安人心,問道:“沒有一萬,那有多少?”


    明皇伸了一個手指,陸行遠心中一涼。


    “一千?”


    搖搖頭。


    “……一百?”


    明皇依然搖搖頭,微笑道:“隻有他們一人。”


    陸行遠驚愕了。


    他知道四州的駐兵並不多,但各湊個三四千人還是可以的,萬沒想到明皇居然隻遣將不調兵。難怪能做到七八日後便到太液城且兵部毫不知情,單槍匹馬自然不會有什麽動靜。


    “可是陛下隻將四位將軍到禦前,意欲何為呢?”


    “阿翁……朕不瞞你,如今舉國上下朕能用的兵力也隻有那六萬人了,柳明嫣雖然手中還有些兵力,然而若調離南疆,必然後院起火,所以朕是無兵可用。為今之計隻有讓四位將軍從中協助,以智取勝以少勝多,方有一線生機……”


    “陛下還是打算禦駕親征?”


    “不錯,朕確實是這麽打算的,不過朕也另有安排。朕方才說了,這個太液城內已經有了伊穆蘭的眼線,朕也能猜到一二,所以朕打算故意放出消息去,讓伊穆蘭人知道朕欲親臨霖州……”


    陸行遠驚問道:“陛下是想要引誘……”


    “正是!阿翁……難道這世上還有比朕更好的餌麽?”明皇一聲輕笑,迴蕩在空洞的暗道中。


    “朕今日在撫星台上說的那些話,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這些真假消息一起傳到伊穆蘭人的耳中,朕才能尋出他們的破綻,然後設計應敵。朕相信,隻要運籌妥當,即便隻有六萬人,也可打破伊穆蘭人!”


    “聽陛下的口氣,是想以碧海之力單獨迎戰伊穆蘭,果然那溫帝的書信是有假?”


    明皇搖搖頭道:“書信是真,沒有假,卻有詐。”


    “陛下的意思是……”


    “阿翁……淩兒的死雖是引咎自盡,但與溫帝無不幹係。他誆騙淩兒與她合並北伐,卻事先將淩兒謀逆之事以鴿鷂傳到我手中,以期許我碧海內亂。如此用心險惡,怎會興什麽仁義之師助我退敵呢?”


    陸行遠暗歎了一聲。


    朱芷淩謀逆之事明皇並沒有瞞他,隻是他依然沒有想到李厚琮會是這樣一個如毒蛇般伺機而動之人。


    自古李氏多智虧,竟會生出這樣一個精於算計的國君來。


    “可那封書信中說的是陛下若希望蒼梧國施以援手,他蒼梧國便出兵協助……難道是陛下寫信向那溫帝求援?”


    “是。”


    “這是為何?既然陛下已知曉溫帝的假仁假義,為何還要求援呢?”


    “阿翁,大敵在北境不假,然而瀚江西境亦不得不防。朕就是擔心那李厚琮有別樣算計,才寫信試探他一番。伊穆蘭人還沒到寶坻城的時候他就毀了與淩兒的約定將大軍帶迴萬樺帝都,如今大戰在即,他反而願意出兵,你還猜不到他想做什麽嗎?”


    “他……他是想,趁虛而入?”


    “不錯!前有狼後有虎,他李厚琮頭疼的不過是瀚江天險,我故意提出讓他增援他定是覺得有機可趁,便滿口答應,其中必然有詐,想用我碧海的船過瀚江。眼下我既然知曉了他的真意,那便須更加提防才是。阿翁,此事便交由你去辦,不管尋個什麽樣的由頭,從即日起務必將瀚江上無論大小所有的碧海船隻盡皆收迴岸邊,江岸沿線也必須嚴加警戒,必要時可以讓柳明嫣增派些船隻到濱州府南岸,日夜巡邏。”


    “隻怕理郡王對老臣……”陸行遠一聲苦笑。


    明皇旋即明白過來,歎道:“也罷,這小妮子是有些鋒芒畢露,這件事就由朕親自傳令給她吧。”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件事,阿翁也須得替朕仔細盯著。朕之前讓工部的魯秋生督造的那些物事,得盡快完工才是,朕指不定哪一日便要派上用場。”


    “是,陛下放心,老臣昨日方問過魯尚書,他說大約再有個兩三日便可校驗交付。”


    “那便好,那便好……”


    陸行遠見明皇的臉色好了許多,試探地問道:“臣想問問陛下,方才那林乾墨……”


    明皇忽然皺起眉頭,臉上多了些陰霾,擺手道:“阿翁,朕今日有些累了,這等不打緊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


    陸行遠忙應聲道:“是。”


    陛下果然還在記恨趙無垠……雖然她一直不肯說太多,但顯然林乾墨的調任是明皇故意所為。


    也許在所有的事情上,惟有這一點點讓她看起來還有些常人的情緒,不過如果真的能讓她心裏好受一些,林乾墨的一顆人頭又算得了什麽呢?


    “阿翁,有些事朕不想瞞你,但有些事朕心裏自有主意。朕之前因陸文馳的南華銷金案而遷怒於你,實屬不得已,但朕知道你陸氏的忠心。朕也知道,這滿朝的碧海人中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這個伊穆蘭人……你能這樣不離不棄,朕甚是感激……隻是若將來有一日你決定離去,朕也決計不會怪你的。”


    陸行遠心下一凜,問道:“陛下此言可是說自己也沒有信心能過得了這一關麽?”


    明皇迴頭嫣然一笑:“阿翁……朕又不是神仙,能隻手通天,碧海的國運,朕自然會竭盡全力,然而若真到了那一天,那朕也隻能是知天命了。這樣說,可還算坦誠麽?”


    言罷,輕輕推開了牆上的機關,眼前出現的正是墨香淡淡的披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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