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轉眼已是秋末,一夜更比一夜長。


    葉府之中正是菊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放眼望去,金鉤紫戈,斑斕紛呈,令人賞心悅目。


    葉知秋生平最愛的就是菊花,他覺得此花高潔雅致,卻不似梅花般冷傲避世。正如同做人一般,既要潔身自好,又不可孤高無朋。


    菊花便是這般的恰到好處。


    每每到了深秋,葉知秋總要在府中煮茶賞菊,再命下人們蒸上幾簍子新鮮的螃蟹,在紫薑陳醋裏添上些新鮮的菊花瓣用以佐味,興致所到之處,讓孩子們當場做詩,他與夫人在旁揮毫以錄,一家人其樂融融。


    不過今年,卻沒了這般的光景。


    後院的菊花已開得滿園金黃,賞菊的隻有葉知秋一人。


    他知道夫人的心思,怕是見到菊花便想起往年讓蘇曉塵作詩的事,正所謂觸景生情,隻能避而不見。


    葉茵也帶了了幾個仆役出去閑逛了,沒有表哥在,她總覺得和父親沒什麽話可說。與其在家裏幹耗著,不如自己去尋些自在。


    於是葉知秋獨自坐在院中,看著菊瓣飄零,耳邊葉落無聲。在他麵前的桌幾上,已經烹好了上好的四葉金瓜,正絲絲密密地透著清爽的香氣。


    過了一會兒,院中假山後閃過一個人影。


    “葉大人。”


    “韓大人。”


    葉知秋朝邊上的椅子略一示意,舉起茶壺替韓複斟了一杯。


    韓複笑吟吟地落了座,看上去心情大好。他瞧了瞧四下,忍不住開口讚道:


    “葉大人這內院裏的菊花真可堪稱一景,記得往年我從樟仁宮的百藤青苑前過時,也沒見這樣好的菊花。”


    葉知秋擱下了茶壺,又將聞香杯遞了過去,嗬嗬一笑道:“韓大人過獎了。想那百藤青苑乃是皇家園林,是當年璟妃花了大心思才整修出來的禦花園,百花鬥奇,珍株遍地。我這區區尚書府如何能比。”說著,似不經意地問道:“百藤青苑已屬皇宮內苑,韓大人到那裏去,定是常青殿那位請你去喝茶時的事?”


    韓複舉杯抿了一口,讚道:“好茶!”擱下茶杯又是一句:“好器皿!”


    “說實話,這些年來,無論他拿出什麽樣的好茶與我喝,都不如在葉大人這裏喝得心裏舒暢。每次到了他那茶園子裏,在別人眼裏那是莫大的恩賜,可我一想到他是慕雲氏的後人,就總是如鯁在喉。”


    葉知秋寬慰道:“好在總算是時來運轉,如今慕雲佐這個心腹大患已除,你的日子應是能好過許多了。”


    “可接下去的事兒我心裏不大有底,所以昨日朝議之後,我才給你使了個眼色。”


    “其實韓大人就算不給眼色,我也想邀韓大人過來一敘,畢竟瀚江邊上的情形,我尚一概不知。韓大人是覺得李厚琮那裏有什麽不妥之處麽?”


    “葉大人,你可還記得昨日朝堂之上他的樣子?慕雲佐死後,我帶著大軍迴了帝都,他坐在含元殿上明明很想細問,但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又不敢問得太多。”


    “記得,他自己授了你錦囊計,生怕在群臣麵前露了什麽破綻,隻得把話憋迴肚子裏去。”葉知秋歎道:“他是那樣謹慎的人,這麽做一點也不奇怪。”


    “是,我當時領兵到了瀚江邊,隻道錦囊中便是計策,急急打開一看,哪想到他隻是讓我等候鴿鷂。正如葉大人當初所說,這錦囊還是不看的好。”


    “後來他的鴿鷂何時才傳了信給你?”


    “慕雲佐到瀚江的前一夜,鴿鷂便到了,時刻分寸拿捏得實在是好。”


    “信中如何說?”


    “信中隻說,讓慕雲佐單身一人上鳯頭艦,待其上了船自會有碧海的人出手。一旦船沉,要我借大軍群龍無首為名先穩住大軍屯在江邊。”


    “哦?然後呢?”


    “軍中除了慕雲佐便是我的軍階最高,其餘將軍自然不好說話,我再以‘統帥已失,當請陛下示下為名’,鴿鷂傳書至帝都。”


    “然後他再送一封班師迴朝的聖旨過來給你?哈哈哈。”葉知秋暗歎這一招真是像足了慕雲氏的伎倆。


    “不,我連請他示下的傳書都沒有傳,因為那道班師迴朝的聖旨早在第一封鴿鷂傳書送過來的時候就一並帶到了,我隻是讓大軍在江邊憑空等了幾日,再拿出聖旨照本宣科地念了一下罷了。”


    “好一個未雨綢繆,那其餘將領便沒有什麽疑心麽?”


    “疑心是沒有,隻是驚恐得不知發生了何事,不過後來見了聖旨送到,他們反而鬆了口氣,不至於像沒頭蒼蠅一般胡亂撞。統帥都沒了,還打什麽仗啊。一路上還有人笑我,說我這神機營就是呆在帝都的命,都走到瀚江邊兒上了,居然還能毫發無傷地再迴去。”


    說到這裏,韓複忽然想起那個武藝卓越的神機營小兵,大約也和慕雲佐一同葬了魚腹,頗有些惋惜。


    葉知秋不知他的心思,還道是心有餘悸,問道:“既然一切都如此明了,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看昨日殿上他那樣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就很好。其實他早已知道結果,隻不過就是想知道慕雲佐到底是怎麽死的。”


    韓複皺眉道:“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昨日退朝之後,我特意問了宮中眼線,他明明恨太師府恨之入骨,可現在慕雲佐死了。他昨日下朝之後不僅不喜,反而很有些悶悶不樂。”


    葉知秋點點頭:“也難怪你不明白,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帝都的這些日子裏,樟仁宮內也出了不少動靜。”


    “什麽動靜?”


    “黎太君和魏太嬪在一夜之間都死了。”


    “其中可有隱情?”


    葉知秋搖搖頭:“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詳情,不過魏太嬪年輕時與黎氏姐妹頗有過節,你在宮中有耳目,也知道她當年幹下那些偷梁換柱的事兒。我猜想,應該是魏太嬪當著李厚琮的麵把他的身世給挑破了,逼著李厚琮殺了黎太君。”


    韓複咋舌道:“嘖嘖嘖,這些女人們真是一個比一個狠。魏太嬪這麽做,她自己豈不是也活不了?”


    “她必是打算好了要魚死網破,才能把黎太君給拉下馬。”


    “不過這些女人們再狠,也沒有這李厚琮狠,黎太君可是他親姨母,他也就這麽殺了?”


    “嗬嗬嗬,丹樨階前哪裏還有親情可言。若是李厚琮發現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有誰也同時知曉此事,自然是要殺人滅口。如若不然,他這皇位還怎麽坐得穩?”


    韓複忽然恍然大悟,“你方才的意思是說,李厚琮知道了自己是慕雲氏的後人,也就是知道了慕雲佐乃是他的堂弟,所以知道死訊之後,才有些悶悶不樂?”


    “大約是如此。不過他樂不樂與我等又有何幹?韓大人何必在乎這些。”


    “也是……現在我隻要一想起這出戲是他們慕雲氏之間的互相殘殺,心裏就爽快無比。這還是多虧了葉大人的好謀算啊。”


    葉知秋笑容忽然一斂,淡然道:“這是韓大人抬舉我了。說到這些謀算,我不過是推波助瀾,真正的謀算之人,還是要推溫蘭。若不是他潛伏在太液城中四兩撥千斤,誘得朱芷淩出手與李厚琮相鬥,咱們隻怕還是隻能在這帝都裏等待機會。”


    韓複點點頭道:“是,這個溫蘭,真是個極其厲害的角色,千裏之外,也能殺人於無形。沒想到就這半個月的功夫,慕雲佐和朱芷淩都死了,他這一步棋,為咱們的將來掃清了不少障礙。”


    “為咱們?”葉知秋哈哈一笑:“他哪裏是為咱們,他是自己盯著碧海國的大好江山,萬樺帝都的這點事兒,不過是他捎帶了一把罷了。若我沒猜錯,他此刻早就把大軍屯在霖州北境了吧。怎麽……兵部那邊還沒什麽消息麽?”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葉大人。”韓複拍掌笑道:“其實兵部是得了消息的,說伊穆蘭大軍已經到了寶坻城,還是國主親臨。”


    葉知秋眼中透出一股複雜的神色,喃喃道:“國主?……是說塵兒麽。”


    “應該是。據說曉塵已是改了名,改為蘇佑。”


    “哪個佑?”


    韓複沒說話,葉知秋已然明白了。


    “他果然還是忘不了慕雲佑……。”


    “這孩子我也是從小看他長大的,是個念舊情的人。這不正好麽?將來瀚江兩岸再相見,必能相助我等成事。”


    “舊情……”葉知秋忽然覺得心中有些不確定。


    舊情雖好,也分親疏,他其實並不確定在蘇曉塵的心中,自己與慕雲佑到底哪個分量更重一些。


    現在想起來,自己對曉塵一直是一副嚴父的麵孔,此間雖有嚴格管教的用意,但多少也是出於一種警惕和防範而不願靠近。相比之下,慕雲佑反倒與他處得更加心無雜念,純粹得多了。


    也罷,不如就不如了,好歹還有個舅母幫著壓著秤,到時候總不至於連舅母養他的舊情都不顧了吧。


    韓複見他想得出神,不知他在擔心什麽。


    葉知秋不願與他說破,皺眉道:“你方才說兵部已是得了消息了,那為何並未呈報給李厚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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