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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為,你把趙無垠送往鬆嵐行宮便沒了後顧之憂嗎?朕起初還有些猶豫要不要這麽做,但如今看你的樣子,看來朕是做對了!若不是為了這個趙無垠,你與朕豈會母女反目!朕苦心栽培多年的儲君又豈會自毀錦繡!怪隻怪朕當年的一念之仁,沒有在瑜瑕殿上就將他賜死,以至於鑄成今日的局麵。不過好在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你將來做不了的事,朕現在就替你做了!


    朱芷淩手捧玉簪伏在地上,隻覺得心如絞索痛得幾近氣竭。她淚眼抬頭看著明皇,杏黃色的鳳紋袍威嚴赫然在上。


    你殺了他你竟然殺了他,朱芷淩的兩頰邊的青絲已濕漉漉得分不清是汗還是淚,隻是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語。


    不錯,你剛把他送出太液城郊的時候,朕就已經讓人取了他的人頭!如今,你也該斷了念想了。


    話音剛落,方才還伏在地上的朱芷淩忽然右腳一挺,竟是拔地而起,左腳緊接著在丹犀階前用力一踩,大叫一聲:我要殺了你!右手早已青鋒出鞘,直指向那頂九鳳朝陽紫金冠。身形動如脫兔,借著那一步淩空躍向禦座,哪裏還像是一個懷胎八月的孕婦。


    朱芷淩自幼習劍,劍術精湛。這一躍實是拚著胸中幾欲爆裂的恨意,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氣。


    我朱芷淩眼下隻此一念,殺了你!


    她右手劍已出鞘,左手一迴,以鞘為刃,一把擲向明皇,不偏不倚頓時將明皇頭上的那頂九鳳朝陽紫金冠撞得粉碎,直撞得明皇一頭青絲散落下來,與發髻中藏著的幾縷白發夾作一處,一同披在肩上。


    然而明皇站在那裏,眼中竟沒有絲毫的慌張,既沒有避讓,也沒有後退。


    這一瞬,母女心無雜念麵麵相對,互相以觀心之術看去。


    她竟然是真想殺了朕。


    母親竟存了死念。


    兩人皆是心頭一灰,朱芷淩忽然覺得腹中孩兒一腳踹來,直踹得她眼前一片金星,痛的手中捏不住劍柄,身子已如斷線風箏般墜落下來。


    明皇眼見她的額頭就要撞到冰冷堅硬的丹犀銀欄上,情不自禁一聲驚唿:


    淩兒!


    朱芷淩忽覺腳上一緊,似是被人牢牢地抓住,再迴頭看去,正是鐵花伸手擒住了她的雙足將她拽了迴來,穩穩地落了地。


    明皇見她倒在鐵花懷中已昏了過去,已是失了方寸,披頭散發地奔下丹犀來,急喚了幾聲,見她慢慢睜開眼來,方哭出聲來:


    你這個孩子,如何這般冥頑不化。朕知曉殺了駙馬你定會心痛萬分,可碧海為女帝者,這是避無可避的鐵律。你既然已知曉了此事,與其讓你親自下手,不如由朕替你斬了後患,也不至於日後讓你像朕這樣耿耿於懷。朕的用意你如何就是不能明白呢?


    朱芷淩自覺昏昏沉沉,渾身體內卻血氣翻湧不止,隻歇息了片刻,就覺得又有了些力氣。


    朱雀鎮胎丸果然是一味猛藥。


    明皇不知她服了藥,還道是好轉了一些,心下略寬,又勸說道:


    淩兒,你且轉念想一想。如今駙馬已死,便是這鐵律不近人情,也事已至此。朕是過來人,你如今心中的苦楚,朕感同身受。說到底,朕隻有你這麽一個可掌得江山的女兒,朕若要殺了你,豈非等同於自毀基業?那溫帝告發你的書信,何嚐不是希望我碧海禍起蕭牆他好渾水摸魚,此等陰桀之人朕又怎能讓他如意?眼下你臨盆在即,朕答應你,隻要你肯痛思悔改,明白朕的用心,縱然你先前做了些糊塗事,朕都願意既往不咎。待你安產之後,朕便立刻下詔傳位於你,如何?


    朱芷淩眼中已失了神采,淡淡應道:母親好大度,連女兒行刺謀逆,母親都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母親能將這份仁慈分出一二分給無垠,他又何至於送了性命。他與我一樣,自幼喪父,孤寂悲苦,沒有他在,女兒怕是撐不過這些年來。如今,本應是我夫妻二人苦盡甘來之時,母親卻把他殺了,忽然她笑了一聲,還說是為了女兒殺了他哈哈哈。


    朱芷淩接著放聲大笑起來,你殺了我的丈夫,還要我謝你,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母親,如此說來,我是不是還要謝你當年也殺了父親呢!


    明皇臉色一變,似是被毒蟲蟄到似的退了幾步。


    是了,朕還沒問你,你到底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是誰告訴你的?


    朱芷淩兩眼無神地看了看四下,輕輕地說道:母親,女兒餓了。似是方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口氣猶如一個尋常孩子。


    明皇未料到她會突然喊餓,朱芷淩已指著殿側擺放的一些果盤道:母親,女兒想吃個青棗,可以麽?


    明皇不解她何意,但想到她有孕在身,忽然饑餓也是有的,便向鐵花點了點頭,示意她端過去。


    朱芷淩從果盤中取了一枚青棗,張口在棗上咬了一小口,汁液入喉清甜,與那一晚上的那顆青棗沒什麽分別。


    漫漫長夜,母親也乏了吧?不如就讓女兒講個故事給母親聽一聽。


    她不等明皇開口,便兀自說了起來。


    女兒五歲的那年,有一天夜裏,女兒到清梧宮去尋父親。


    明皇忽然覺得背上一寒,五歲那年的某夜莫非


    清梧宮裏本來點著好多蠟燭,後來熄滅了不少。四周站滿了宮女,可誰都不敢去換,說是皇祖母下了令,誰動了一步就是死罪。女兒起初不信,宮裏這樣昏暗,還怎麽找父親?於是女兒就開始大聲叫喚後來,父親聽見了,就出來了。


    他見到你了?明皇顫聲道。


    父親見了我,抱著我,說有緊要的事情要辦,不能陪我入睡。我不答應,還發了脾氣。父親的脾氣最好了,他拗不過我,便給了我一顆青棗。


    朱芷淩說著,又輕輕地在棗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排齒印。


    父親說,且等一會兒,等我把棗吃幹淨了,他就辦完事能出來陪我了。他還抱著我說,要我努力,日後成為不輸給皇祖母的一代好君王。於是我就吃啊,吃啊吃了好一會兒,總算把那顆棗吃幹淨了,一點棗肉都沒剩下。可是父親還是沒出來。於是我就悄悄地溜到了殿後母親,那清梧宮真是太大了,女兒每次去後殿,總是記不清路。


    明皇忽然反應了過來,驚問道:


    那一夜那一夜你不是宿在自己的宮中麽?怎麽會在清梧宮?


    朱芷淩不理會明皇的問話,又咬了一口棗說道:


    後來我看到後殿裏隻有一間偏殿是亮著燈的。於是我就悄悄地走到偏殿的窗邊。我那時想,父親是在辦正事,若是被發現了,說不定會不高興。於是我就輕輕地,沒敢發出一點聲響,隻是從窗戶縫裏往裏看


    明皇終於恍然大悟。


    這些年來,母女之間從來不曾談起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朱芷淩既不問父親怎麽死的,也不問父親什麽時候死的。明皇總以為是女兒體貼自己,不願意在自己跟前提起過往的傷心之事,時至今日方才明白,原來她早已親見到了一切,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又何須再問。


    可沒想到的是,她竟能隱忍至今!


    原來如此,她定是早就恨透了朕


    母親,那一夜,你和陸阿翁都穿著朝服,樣子很鄭重呢。


    朱芷淩鬢發雖亂,神情卻很是鎮定,那平平淡淡的口氣,似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其實她說的每一個細節,都早已在夢中輪迴了無數次,點點滴滴刻骨銘心,迴憶起來毫不費力。


    後來我看著父親喝了陸阿翁遞過來的酒,看著父親慢慢躺下,看著他的血流了出來一道一道


    住口!明皇忽然一聲高喝,不要再往下說了!


    那張布滿血痕的臉,原來早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就已經刻在了母女二人各自的心頭,沒有一天能夠忘卻。


    朱芷淩看著明皇那張驚恐的臉,滿意地咬了一口棗。


    原來你也會心虛,原來你也會害怕。


    明皇定了定神,辯解道:


    既然你瞧見了那一夜的光景,那你也應當知道朕當年的痛楚!你父親離世數日之前,你皇祖母才剛剛將賜鴆酒的旨意傳給了朕。朕又何嚐不是如晴日霹靂?你父親與朕大婚之日起便知曉這一切,他卻一直沒有說,隻怕傷了朕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正是因為如此,所有的痛楚都在幾日之間傾注到朕的頭上,朕又是怎樣熬過來的?朕那時腹中已經有了瀲兒,為了你們三人,為了江山社稷,朕將所有的悲苦全都獨自咽下,倘若朕有一分一毫如你今日般的恣意妄為,朱氏帝裔何存?碧海江山何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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