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見他還把溫蘭掰扯進來,更加料定他是為了讓林通勝聽了安心,也湊趣道:“那是一定的。這六池金子,隻由老林說了算。”


    “你日後說話若不作數……”


    “當罰我羅布三倍奉還!”


    溫和滿意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林管家一眼。後者顯然領會到了他的用意,報以感激的神色。


    “既然這十八年的帳也查了,金子也看了,誓也立了,那林管家你也可以安心了,咱們這就迴了吧。”


    林管家低聲應道:“是。”


    十八年的默契使得二人已不用在第三個人麵前顯露太多,便可知道彼此的心意了。


    就像當初溫和對著沈嫻雲,林管家既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決斷,便替他出手斬斷了那一縷念想。


    羅布見二人似是心滿意足了,也不想讓他們在這隱秘之所多逗留,便殷勤地引著二人複迴到殿上添了幾句客氣話,送出了金刀毗羅宮。


    他看著溫和遠去的背影,暗自思忖了一陣,越發覺得溫氏兄弟的大不同來。二人雖然都是老謀深算,但性情上很是迥異。溫蘭行事雷厲風行,形同烈火,溫和卻是綿密細致,無孔不入。虧得這倆人是兄弟,長短互補,珠聯璧合,若是對頭,還真說不準是誰更勝一籌了。


    沙柯耶中城,城東是各部族首領的聚居之地,城西則是一片好水之地。


    怎麽個好法?這裏的水熱氣騰騰,浸上個半日,便可肌膚滋潤,還可緩解身乏骨痛,尤其是皮膚上有些什麽凍瘡或是疥蘚,連泡上幾日,可保一年不複發。


    沒錯,就是溫泉。


    沙柯耶的地下,有著天然的溫泉分流至中城各地,不過療效最好的當數城西源頭的那一段。


    溫和與林管家出了金刀毗羅宮,便慢悠悠地上了馬車到了城西,這裏有十幾家溫泉館。按溫和的安排,林管家已事先將最大的那一家叫“津玉湯”的溫泉館包了下來。


    館內的老板早早地候在了門口,見溫和下了馬車,忙親自迎入了館內。


    溫和打了個手勢,林管家自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遞給老板,示意他不必再跟著。老板歡天喜地地接了金子,吩咐夥計們把館門緊閉,自己則親自守在了門口。


    溫和帶著林管家走過館內的長廊,泉水的熱氣已撲麵而來。溫和笑著指指廊下苑中栽培的牡丹。


    “你看,這牡丹比起咱們當日聞宅上的那一片牡丹如何?”


    林通勝想起聞宅後花園內的那幾株白牡丹,搖頭微笑道:“不如。”


    “是啊……花色雖然相近,精神勁兒就總是差了點意思。這還是我特意讓莫大虯從太液城物色了個花匠帶了珍種到這兒培育的。沙柯耶地下陰濕,原以為借著溫泉的暖氣兒能催出幾朵花來,不想還是差強人意。咱這一方水土啊……”


    林通勝默不作語。


    兩人都是在南華島上住了近二十年,雖然聞宅已被炸成了廢墟,但原先裏麵的一草一木還是會有些惦念。


    溫和自從定了炸毀聞宅之事後,就偶有感慨:人生不過幾十年,且不說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伴了二十年,便是假的也快成真的了。


    於是便讓人把白牡丹栽到了這沙柯耶的溫泉館內。


    林通勝也問過,為何不栽到溫宅裏去。


    “算啦……想看的時候,就來看一看。人若是喜歡上什麽就都搬自己家裏去,那家就成庫房了。”


    但其實,溫和隻是不想讓兄長看見這白牡丹。


    兩人腳步不停,又路過一處假山。這個溫泉館地域不小,在各處的溫泉池邊又造上了各色園景花卉,邊泡澡邊賞景,很是寫意。


    溫和指了指一處能瞧見那片牡丹的池子說道:


    “就這裏吧。”


    林通勝剛伸手要替溫和寬衣,卻被溫和伸手攔住了。


    “老林,今日你我一同沐浴,就不要講究這些了。這些年來,你我名為主仆,實是良友,這裏也沒有旁人,你寬泛些吧。”


    林通勝點了下頭。


    兩人脫去衣服,慢慢踱入池子,池中漂著幾隻蜜柚,柚香四溢。


    林通勝見溫和呆呆地看著那叢白牡丹,低聲問道:


    “老爺還是忘不了沈大人?”


    四下寂靜,惟有泉水潺潺。


    良久,一聲歎息。


    “她總說,咱們種的那幾株白牡丹最好。”


    有時候,一句看似不相幹的話卻是最明確的迴答。


    “也許我那日不該下手太快。”


    溫和搖搖頭道:“你沒有做錯,你知道我終是下不了手才喚了你進的茶室。若不是你在,隻怕迴頭兄長要責備我壞了大事。”


    “其實在我琉夏國有一種秘法,可以讓人假死數日,等瞞過大巫神……”


    溫和伸手止住了林通勝的話頭。


    “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沈嫻雲隻要活著,就始終是我的弱點。即使瞞過兄長幾日,也不能長久。他最忌諱因為這些事礙了他的大計,何況……他也不知道沈嫻雲與我之間有何關係。”


    說完自苦笑了一聲。


    “莫說是兄長,沈嫻雲自己也渾然不知,一切不過是我癡人說夢罷了。”


    林通勝沉默了。


    沈嫻雲與溫和在南華島上共處了二十年,平日裏無事時,沈嫻雲也會到聞宅來與溫和飲茶賞花。溫和當初是出於算計才有意接近沈嫻雲,沈嫻雲則以為他是誌同道合之人,也樂於親近。隻是沈嫻雲一門心思地想要升遷調離南華,溫和又克製得不露痕跡,兩人間的事若說成“情”字,倒不如說是個“伴”字。


    隻是有些事,人死了才會覺得痛徹。


    溫和與林管家炸毀了聞宅後,讓赫桂先去了濱州等候,自己則悄悄地入了太液城。莫大虯派了人想接溫和迴伊穆蘭商館,被溫和擺手迴絕了。


    除了林管家,誰也不知道溫和那幾日裏是如何的失魂落魄。


    他去了西北格,找了一戶姓沈的府邸,開口說要買下這套房子。


    那沈姓的人家是個破落貴族,不過官拜四品,可祖上有人曾經做官到過太傅,家裏很有些門第裏遺留下來的傲氣,見這麽一個老頭子過來開口就要買西北格的宅子,剛要喝斥叫人打出去。溫和手一揮,命人抬進來幾箱物事。


    打開來一看,一箱是十成新的金錠,一箱是上好的碧海東珠,還有一箱是各色翠玉瑪瑙。


    當晚,那所沈宅就成了所空宅,那戶人家除了攢在箱底裏的一點點金銀細軟,什麽都沒有帶走。


    溫和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門前,望著那高高懸著在那裏的“沈府”二字,幾乎坐了一夜。


    林通勝默默地陪在那裏。


    三日後,朱芷潔出了太液上了鯤頭艦。


    同一天,他也和林通勝出了太液,去了霖州。


    嫻雲啊……聽說明皇讓翰林院將你的生平記錄成冊,傳頌於世,你若有知,是不是能欣慰一些?這所沈宅,就算是老哥替你還個心願吧……


    池內霧氣繚繞,泉水浸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無比舒暢。


    “老林啊,我記得你也是個愛洗溫泉的吧。”


    “是。”


    林通勝靠在池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太久沒有泡溫泉,他甚至有些耐不住這水溫了。


    在琉夏國的阿蘇山下,遍地都是溫泉。當地人有時出門趕路時,覺得身子有些乏了,就會隨便找個露天的池子進去泡一會兒,遇到彼此不認識的,還會聊上幾句風土人情。那裏的溫泉,有一種硫磺的氣味,對於療傷很有奇效。


    “真想哪一天能再泡一次阿蘇山腳下的溫泉啊。”


    溫和聞言默然。


    阿蘇山沒了,琉夏國也沒了,隻是林通勝還不知道。


    當初林通勝落難逃到南華島,是自己將他引薦給了兄長。他教了兄長易容術,又教他如何喬裝,深得兄長的信任。


    之後他向兄長求助,想讓伊穆蘭助他打迴琉夏國去。兄長說,借兵可以,但軍資須得他自己出。


    可他一個流亡之人,哪裏有錢。


    於是兄長說,隻要他肯盡心為伊穆蘭效力,最終助他蕩平太液,每年就會給他一萬錠金子。到了碧海國破之日,他有多少金子,就借給他多少兵。


    於是林通勝便在南華島的聞宅呆了下來,一呆就是十八年。


    這十八年裏,他在南華島上打點著聞宅的一切,替溫蘭調教了銀花,還教會了自己一手暗器的好功夫。


    這樣隱忍不發的人,能任勞任怨,無非是有著極強的信念。


    可如果這信念一夜之間隨著阿蘇山崩塌了呢?


    溫和起初是不知道琉夏國沉沒了的,是兄長在禦前樞密的前幾日告訴的自己。且昨天接到了急報,說碧海的朱芷瀲坐著琉夏國的蛇形艦逃向了瀚江。


    溫和看著林通勝坐在自己的對麵,閉著眼睛,麵無表情,心裏有些猶豫。


    然而他終究是開了口。


    “老林……琉夏國……沒了。”


    林通勝沒有睜眼,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點了點頭,臉上一片濕潤,分不清是溫泉的水汽還是什麽。


    “我知道。”


    溫和心中一凜,他竟然知道,卻隻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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