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之後,禦前樞密又有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將近數年來積下來的難題解決了不少,每一次蘇佑都嚴陣以待,等著溫蘭將南征之事拿到台麵上來說。


    可溫蘭竟然一個字都沒有提。


    蘇佑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南征的,溫蘭不提,他自然不會主動提及。但溫蘭究竟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他也猜不透。


    接連三日的禦前樞密,五老和蘇佑都深感疲憊,於是商議,明日且休上一日。


    蘇佑當夜就離了帕爾汗宮,迴了“葉府”。那王宮雖然金碧輝煌,但自己怎麽都住不慣。倒是葉府,能讓他靜心不少。


    溫和見蘇佑出宮去,吩咐赫氏三人好生伺候,自己則帶了林管家和三族首領歸了中城,那裏自然有他們的府邸。


    溫蘭則留在了下城,雖然他不住在宮中,但他有他的巫神殿就在王宮側近,從那裏的高樓往下看去,“葉府”的一切都盡在眼中。


    蘇佑從來就不曾逃脫過他的視線。


    從蘇佑出生在沙柯耶時起,到蒼梧的萬樺,碧海的太液,沒有哪一刻不在他溫蘭的注視之下。


    蘇佑以前不知道這些,可如今知道了,心中定是反感的。溫蘭並不想在這樣心裏起毛的關係之下討論南征之事。所以,他要迂迴一下……


    次日一早,蘇佑用罷早膳,自沏了壺茶,打算在窗前好好看看《雲策》。赫琳忽然進來稟道:“國主,大巫神有事求見。”


    蘇佑不覺一皺眉。


    “請他進來。”


    “他說,還請國主移駕,他在珍株苑相候。”


    這個溫蘭,不知道又搞什麽鬼。


    蘇佑歎了口氣,隻得收起《雲策》,隨赫琳出了“葉府”。


    珍株苑並不遠,從葉府的後門有條小路可以直通過去。


    蘇佑已經習慣了這地下冷淡的“陽光”,他看著路上的樹影婆娑,忽然有些懷念起萬樺帝都的綠蔭遍地,憑空生出幾分落寞。


    珍株苑占地極廣,除了珍奇樹木,還有大片的花圃。因緊鄰著河水,在沿岸一帶還造了些觀景台與納涼亭。


    蘇佑之前隨意逛過幾次,隻並未登上過那些亭台,今日隨著赫琳一路走來,覺得景致大好。從高處朝河邊望去,別有一番秀麗江南的趣意。貪看間,不覺耳邊赫琳的聲音響起:


    “國主,就是此處了,奴婢先退下啦。”


    蘇佑定睛一看,感到眼前的涼亭十分熟悉。再一看,竟與太液城沐恩院中楊懷仁的那座涼亭是一模一樣。


    他踏入涼亭,亭中坐著一人。隻見他灰布長衫,帶著瓜皮帽,正在沏茶。


    “老楊?”蘇佑話剛出口,自己也覺得荒謬。


    這世間哪有什麽老楊……


    楊懷仁抬起頭來,一如既往地朝他笑著招唿道:


    “大蘇,你來了啊。快來坐下,我剛沏好的惡鴉,今天不喝完兩盞不許走啊。”


    就是這樣稀疏平常的一句話,蘇佑忽然幾近淚盈。


    惡鴉極苦,每次喝都是皺著眉頭,能喝完一整盞茶已是咋舌。楊懷仁曾經笑過自己:“總喝些曲逢人意的溫柔茶,舌頭都被慣壞了。”於是自己就與他打賭,賭自己某天能不能連喝兩盞惡鴉。


    話仿佛就是昨天才說的,人卻再不是昨天那個人。


    蘇佑搖了搖頭,黯然道:“溫蘭,你既然已經摘下了麵具,又何必再戴上?我又不是不識你真麵目。”


    楊懷仁笑了笑。


    “大蘇,我知道你這幾日心中煩悶,今日到我這亭中解一解悶,豈不是好事?”


    “解悶?如何解?”


    “你先坐下。來,吃個沙棘果,這可是今早羅布兒剛命人送來的。”


    說著,遞了一個過去。


    蘇佑一看,果子下麵還包著層金箔,顯然羅布是極盡討好之意。


    楊懷仁一看他神色,猜到他所想,笑道:“這個羅布兒,真是畫蛇添足。”


    “可偏偏是這一層金箔,我倒覺得是眼前的這一切中最真的。”


    楊懷仁不接他的茬,笑道:“大蘇,咱們今天來個約定如何?今天我不叫你國主,你也不要叫我大巫神,咱們隻如往日裏那般喝茶聊天,可好?”


    蘇佑苦笑一聲:“行,你說怎樣便怎樣,隻是你再如何花功夫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結果也是一樣。”


    “哦?此話何意?”


    “老楊,在你的心裏,不管是將我送到蒼梧,還是在碧海擾亂朝堂,南征才是你這場謀局的最終目的,所有的事皆出於此。你今日戴了這麵具,無非是覺得我會念及舊情,你再與我提南征之事時,便好說話一些。說實話,我確實不知道還有什麽能阻得了你。我知道你善捕人心,可是有些事,你再怎麽費勁心思,或是強迫於我,我也不會心甘情願。”


    蘇佑這幾日夜中輾轉反側,即使自己是國主的身份,即使自己絞盡腦汁,他確實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攔住溫蘭南征。整個伊穆蘭都在溫蘭的掌中,自己卻是個連王宮的路都不認識的國主,能奈他何?


    楊懷仁大笑起來,笑得極是爽意:“大蘇,你這一開場就把話給說得如此直白,真教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說得對麽?”


    “也對,也不對。”楊懷仁傾了茶壺晃了晃,先替自己斟了一杯,口中問道:“你知道,今日我為何要戴這副麵具?”


    蘇佑搖了搖頭。


    楊懷仁手中傾了傾茶壺,又晃了晃,取了個空杯子放在一側,往那無人之座上斟了一杯。


    “大蘇,你想小瀲麽?”


    蘇佑被問得鼻尖一酸。


    那杯茶是給小瀲的,她總是坐在那個方位,喝惡鴉的時候也隻喝第二盞。雖說她總抱怨老楊不把最好的第三盞惡鴉留給自己,但其實她是嫌第三盞太苦,不願意喝。


    想起這些,蘇佑心中已是心如刀絞。


    為何歡樂的時光總是一瞬即逝。


    那時他還叫楊懷仁,我還叫蘇曉塵。


    “我也很想她。”楊懷仁見蘇佑不答話,自答了一句。


    他再次拎起茶壺,晃了晃,終於替蘇佑斟了一杯。“大蘇,我今天的這個麵具,不是為你戴的。”


    蘇佑看著他,聽他繼續說。


    “太液城下二十年,那裏的一草一木,我已經快比沙柯耶大都還熟悉嘍……他們那裏的魚我幾乎都吃過,他們的船我也幾乎都坐過。撫星台還沒造起來的時候,我就看著工匠們搬著石料木梁進進出出。像趙鈺、秦道元這樣匆匆謝場的人我也看了一茬又一茬。太液城呐,對我來說,就像是個戲台子。唱一幕,就重搭一台,再唱一幕,就變一張臉。日日想的就是什麽時候可以卸了戲裝寬泛幾日,不再唱下去。可真把麵具摘了,心裏又有些空落落的。”


    老楊拿起茶盞抿了一口。


    “大蘇,不瞞你說。這幾日早上起來我對著銅鏡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幾十年了,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易容,把自己變成別人。現在不用易了,但還是忍不住會對著鏡子坐一會兒,猶豫要不要易容。於是我今天早上就想,想易就易上,何必糾結這些煩惱。所以,這麵具,真不是為了與你說話才戴的。”


    蘇佑被他說得心酸,不由細細看了看他的臉。三十多歲的模樣,麵皮白淨,沒有半分蒼老的痕跡。


    老楊繼續說道:“人就是這樣奇怪。不論好的,壞的,喜歡的,厭惡的,跟著自己久了,便會離脫不開。有時甚至會分不清這是不是自己喜歡的。就像這張人皮.麵具,黏糊糊地貼在臉上很不舒服。但戴得久了,反而心安起來,而不去在乎是否舒服。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蘇佑低頭細想,忽然覺得老楊有些可憐。他雖然執掌一方國土幾十年,可過的日子卻如在囹圄。


    老楊見他不語,點了點頭:“你應當是能懂,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你自記事起就覺得自己是個蒼梧國人,吃著那裏的水米長大,不論你的身形高大得多麽像伊穆蘭人,你和你身周的人都從未懷疑過你會是個異族人。你從小就受著那邊的教誨,他們會教你,伊穆蘭國是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蒼梧國是君仁臣智和睦一體的。可這不是真的!他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伊穆蘭的子民為了填飽肚子辛勤挖礦勞作,也不會告訴你李氏與慕雲氏之間的爾虞我詐!”


    老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悲歎道:


    “但是啊。假得時間長了,還真就會讓人誤以為是真的了。就像我每日早起易完容看著這張假臉一樣,可比自己那張皺巴巴的老臉瞧著舒坦。你也是啊,你每天一睜眼就有人教你那些所謂的‘真相’,等到溫和把真正的事實告訴你的時候,你也大為惱怒不願意相信了啊。這些年來,其實我和你都在易容,我與你的區別隻是在於,我知道這是張假臉,而你不知道。你從未揭下過麵具,你以為這就是你的臉,如今要你揭去麵具了,你就覺得痛了!”


    蘇佑聽到此處,已是不悅,剛要反駁,卻被老楊止道:


    “且聽我說完。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管葉知秋是出於何種目的,不管慕雲佑如何教導,他們都養育了你。你對他們的感情,我都知曉。之前我與你說過那個沙灣村與白水村的故事,你記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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