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之儀後,是按例的賜酒合宴。


    麵對數不盡的大小部族前來的朝賀,蘇佑覺得身心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他不認識他們,卻被他們尊為國主。他既不了解他們的過去,也不知道他們的將來。他隻是按照赫桂在一旁的提示,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們免禮起身,再用生硬的伊穆蘭語對他們“賜福”,便可換得他們臉上滿足的表情,然後謙恭地退下。


    大殿之上,最滿足的人,是溫蘭。


    眼前的這一切,是他三十年來的苦心布局得來的結果,沒有人比他更享受當下的過程。


    同樣是君之重臣,他比其他四人不同的一點是,他還有個身份------大巫神。大巫神掌握著與伊穆蘭信奉的神靈對話的資格,也會在適當的時機,宣告來自神靈的指引。


    這意味著就算是一國之君的大鄂渾,也不能對大巫神的諫言置若罔聞。


    毒金之戰時不宜出戰的諫言?


    溫蘭畢生抱憾的,便是那一次。倘若大鄂渾蘇利能將他的話聽入耳去,何至於大敗而歸一蹶不振三十年。恨隻恨他那時年少,初任了大巫神之職,國中上下人望不足,出言尚微,無力獨挽狂瀾。


    但如今不同了,五大輔臣中,他年歲最長、資曆最深、論地位也最高。眼前蒼梧碧海已是強弩之末,鷹刃血三族俯首聽命,連新任的國主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那麽伊穆蘭的宏圖霸業還有何懸念?


    但溫蘭很清楚,越是如此,自己也越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蒼梧之慕雲氏、碧海之陸氏、無一不是把持朝堂的好手。與他們輔佐的國君們相比,蘇佑雖然年輕,但既沒有李氏的智虧之症,也沒有朱氏的優柔猜忌。相反,他作為君王的資質相當的好,隻是還未成長。


    這樣的少弱之君,自己稍有不慎,便會落下個欺主的罵名失了人心,這是成大業者最忌諱的地方。


    其實溫蘭看得也很透。憑蘇佑的資質,不出十年,便能脫了他的掌控,但那也無妨。溫蘭今年已是年近古稀,再過十年,也該到了大政奉還的時候。


    何況,十年?


    溫蘭不禁捋須一笑。


    蕩平這天下,十年足矣。如今箭已在弦上,剩下的不過是摧枯拉朽而已,又何須十年?


    金刃王羅布舉著酒杯湊了上來。


    “大巫神,你這伊穆蘭勞苦功高第一人,真是當之無愧。羅布當敬你一杯。”


    “羅布兒,你又要來灌我迷魂湯麽?”溫蘭嘿嘿一笑。


    羅布聞言,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反倒越發親熱起來。


    “哎呀呀,羅布兒,你這都多少年沒有喚過我的小名了。咱們同族中人,說起話來就是親近啊。”


    “多年不見,你倒是收斂了,這渾身上下竟沒一件值錢的玩意兒。羅布兒,你這是藏富呢?”


    “沒一件值錢?哈哈哈哈。”羅布忽然大笑起來,笑中有幾分得意,“老溫,你且再瞧瞧?果真沒有值錢的?”


    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手杖遞了過去。


    溫蘭眯著瞧去,黑黝黝的手杖極是普通,便是杖頂上那指甲蓋大小的翡翠也實在算不得什麽寶貝。


    羅布自小便是在金子堆裏打滾長大的,平日裏揮金如土,連武具都以黃金相飾,奢靡之名早已風聞天下。


    “羅布兒,你這人老愛財如斯,連這麽小的一塊翡翠,也要嵌得這樣深,生怕嵌得不牢掉出來麽?”


    “老溫,看來你年紀真是大了,眼神也大不如前嘍。”羅布嬉笑道。


    溫蘭凝神看著手杖,忽然心中一震。


    這翡翠不是鑲嵌上去的,而是露出來的!


    這是……一整根翡翠手杖?


    手杖足有一丈多高,哪裏能尋得到這樣的翡翠?


    “這樣的翡翠,確實難得。”溫蘭不由讚了一句。


    “翡翠?”羅布一怔,隨即歎了口氣,拿迴手杖,轉身向溫蘭身邊的溫和遞了過去。


    “老溫,還是讓你弟弟看一看吧,你這碧海一呆二十多年,真是把咱們刃族的看家本領都給丟光了。”


    溫和接過那支黑黝黝的手杖,細細看了一會兒,在兄長的耳邊悄聲道:“手杖是一整根的翡翠,但更難得的是這外麵澆鑄的外殼,是黑曜金。”


    黑曜金?!


    溫蘭顏色一變:“羅布兒,這果然是黑曜金?”


    “嘿嘿,正是黑曜金,如假包換。我知道你們哥倆兒喜好煉金,這黑曜金是最難得的材料。你也知道,刃族中最老道的礦師探個三五年也未必能得上一指頭大小的黑曜金,我要湊夠多少才夠熔煉後澆鑄成這一整根的外殼,你還說不值錢?”


    煉金之術,千變萬化。而改變甚至主宰這變化的,就是黑曜金這種稀缺的材料。往往尋常的配方裏加上一點點這種材料,就能生出意想不到的珍石奇丹來,與一般丹石的效果相比有著天壤之別。


    這根手杖的價值,已是無法估量。


    溫蘭又嘿嘿一笑:“羅布兒,你把這杖特意拿出來給我看,是作何意思啊?”


    “不過是根手杖,老溫要是喜歡,就拿去。”羅布笑顏不改。


    “如此珍品,你肯割愛。說吧,是想要我幫你做什麽?”


    羅布被溫蘭一句單刀直入,訕訕笑道:


    “國主即位,誰都知道你是第一大功臣,我知道國主在太液城中就與你交好,你的話他最是肯聽。我是想找個機會,能單獨見見國主……”,言罷悄悄瞥了一眼那邊的鷹語王琿英。


    溫蘭順著看去,已知其意。


    “你還惦著他們鷹族領地西台邊上的那片礦山?你是想私下單獨與國主談此事?”


    “哎喲,那可是片好礦啊,我悄悄派人去看過,那裏的富礦可比咱們伊穆蘭國中哪個礦山的都多。就這麽擱在那兒,可不是暴殄天物嘛。”


    溫蘭冷哼一聲:“琿英他們最忌憚生人靠近西台,你偏要去觸這個黴頭,如今還想拉上我。可你想過沒有,琿英是國主的姑姑,你就算見了國主,憑你的口舌,能說得動國主得罪他姑姑而下令讓你入西台麽?你再精於算計,這一筆生意我也勸你還是收手的好。”


    羅布第一次收了笑容,忽然嚴肅起來。


    “老溫,這你可就小瞧了我羅布兒了。你道我隻是利欲熏心才打的這主意麽?我可是和你一樣,放眼於伊穆蘭的子民,想的是咱伊穆蘭的將來。”


    溫蘭嗤笑一聲,溫和在一旁也微笑不語。


    羅布不理會二人的眼光,繼續說道:


    “這黑曜金不過是珍稀礦石中的一種,我已派人去勘探過了,那西台山上其餘的珍稀礦石少說也還有七八種。這些礦石放在鷹族的眼裏就是些爛石頭,可要是到了你們兄弟二人手裏,那能變出什麽寶貝來,可真不好說,我也是掌著刃族一部之首,豈能連這些道理都看不明白?”


    溫氏二人聽他這樣說,對視了一眼,覺得有幾分道理。


    羅布一看二人不語,趁勢又說道:


    “我知道老溫你心中雄才偉略,可再雄偉的計劃,也都需要錢呐。再過些時日就要打仗了,眼下咱們的錢糧是充足。可打仗的事兒誰能說得準?若是不能一鼓作氣攻城下地,到後來拚得可不就是誰的錢糧多麽?與其到了錢糧吃緊要勒緊褲帶的時候,不如現在就未雨綢繆早做打算。這西台的礦取自伊穆蘭的江山,用於伊穆蘭的大業,真是再正大光明也沒有的事兒了。我羅布兒對天發誓,西台采礦之事,的的確確是為了我伊穆蘭的宏圖大業著想,一點兒私心也沒有啊!”


    溫蘭明知羅布說的是一口昧心的胡話,但依然是被敲打到了心中最緊要之處。眼下伊穆蘭籌備的錢糧確實充足,可兵家相爭,詭譎莫測。碧海多金,蒼梧多甲,若按自己謀劃能各個擊破自然是好,但萬一出了什麽意外又被他兩國聯起手來,速戰速決怕是不能。一旦相持對峙……也許羅布今日說的胡話,就是他日的良言了。


    可大戰在即,倘若背著琿英將羅布送到國主麵前去,隻怕琿英事後知曉定要大怒,那女人生性倔強,搞不好撕破了臉皮就難收場了。她是國主的姑姑,初認了血親,就算一氣之下帶著鷹族的軍隊迴了領地不隨自己南下,隻怕國主也不會將她怎樣,倒助長了他鷹族的氣勢。且還有更要緊的,我若牽頭此事暗中推波助瀾,事成之後不免要落人口實,被人說是逼迫國主,有欺主之嫌。


    溫蘭想到此處,心中有了主意。


    “羅布兒,國主初即位,正是他學習國政的好時機,凡事與其單獨進言,倒不如拿到台麵上大家一起商議,有我們五人各抒己見,最後由國主拿主意,這才是正道,沒有必要去作些掩人耳目的事。”


    羅布剛要開口申辯,溫蘭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先不要急著反駁。


    “羅布兒,我們五人都是輔國的重臣,國主對我們都是一樣的信任。即使有意見相持不下,我相信國主總會偏向多數的一方,必不會失了公正。”


    說著,壓低嗓音又道:“你我同族,五人之中已有三人是相助相幫,你又何必擔心太多?”


    羅布一聽,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笑得極是舒緩。


    “老溫,打小我就跟在你屁股後麵玩,那時你指哪兒咱們就跑到哪兒,從不含糊。看來如今,還那樣啊。行,羅布兒聽你的。”


    溫和從旁端起酒杯,三人相視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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