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日,便是小暑。


    蒼梧國國泰民安,朝中無事,如此炎熱之季,溫帝十分體恤地讓城中大小官員都減去一個時辰的當值,又將城內宵禁之時推遲一個時辰。於是夜市大盛,萬樺帝都到了傍晚,燈火不減,商賈依舊,各處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民間百姓安樂,宮中也是歌舞升平,歡宴不斷。


    但什麽樣的宴席,都比不上小暑後第三日的大宴。


    因為那一日是溫帝的壽辰。


    戶部尚書裴然年初就把這一筆開銷早早地單獨列了出來,足有二十萬兩之多。內廷司也早在半年前就開始絞盡腦汁地安排這場百官盛宴,所用之物都揀著頂好的物件來采辦。可即便這樣,銀子也一定是不夠的。


    必須不夠。


    要是有結餘,那怎能顯出對聖上的誠意?


    所以裴然還預備了另一筆銀子,就等著內廷司來討要。當然,這筆銀子不會真的花出去了,隻是走個賬麵,實際上內廷司的大太監和自己該怎麽分那都是有往年定例的,按規矩來就是了。


    聖上的壽辰慶典,追加了銀子有麵兒,底下的人多分了銀子高興。這是多麽皆大歡喜的事兒啊。


    百官們也紛紛挖空心思地準備上自己的賀禮,可送賀禮這事兒就十分有門道了。


    官職高的,自然得送得重一些,不重不行。禮輕了不僅是大不敬,還逼著下屬也不好做人。可送得太重了,又會被疑心平時油水揩得太多。這時候,有個富裕點的妻家就好辦多了。


    譬如這戶部尚書裴然,自己平日裏兩袖清風的樣子,可他的夫人是衛國公的千金,乃是世家。賀禮上使了多少銀子,隻說是夫妻二人共同孝敬的,便一句話遮掩過去了。所以,當裴然派人遠從千裏之外的南華島采來苔玉鑄成整整一座假山送到禦花園的時候,滿朝百官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兒。


    也有像禮部尚書葉知秋這樣超凡脫俗派的。


    葉知秋的書法在朝中堪稱一絕,他的字妙筆藏鋒,潤澤有力,且極少肯為人題字。如今龍誕慶典,葉知秋親書了一個大大的壽字,葉夫人以簪花小楷抄錄的千字佛經,拿去玉竇寺開了光,再一同附在壽字之後,足見誠意。


    眾人都知道葉知秋的書法精妙,待後來見了葉夫人的手書,才發現其功力絲毫不在丈夫之下,不禁叫絕。


    這樣的上司,倒也不會讓下屬太頭疼,反正人家是有技傍身,送的禮物估不了值,自己就看著辦吧。


    當然,也有傻乎乎自以為送得好的。


    老曹為了送賀禮,平日省吃儉用改啃白饅頭,總算心疼自己兒子曹習文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沒讓他跟著一起啃。足足啃夠了兩個月,嘴裏都淡出了鳥,才省出了五兩金子來。


    老曹拿著這五兩金子找金匠打了個純金的壽桃。可桃子太小,小得跟個棗似的看著就磕磣,他左瞧右瞧不滿意。沒辦法,隻好重新再打成了個空心桃。打完後還不能碰,生怕一用勁兒給戳破了桃子壁。老曹小心翼翼地捧著金桃子奉了上去,想著這片心意該是夠了吧。他自然是不知道,那桃子剛送到內廷司,隔日就被熔成金子了。


    所有送禮的人中最受矚目又最不用在乎別人送什麽的,就要屬當朝太師慕雲佐了。


    他送了一把輦椅,一把用千年楠木雕成的九龍沉香輦。


    附上的禮表說,臣此生願為扶輦人,護衛陛下的江山千秋萬代。


    話是說得好聽,可也有人心中嘀咕,這太師是不是藏著另一個意思。


    龍椅是我送你的。


    當然,這誅心的話誰也不敢說出口。


    若是慕雲佑還在世,不管弟弟有沒有這個意思,想必都會攔下來。可惜他不在了。


    奇怪的是,黎太君居然也沒有阻攔。


    哦,說起這黎太君,送的是親手調製的香料,據說是采了二十八方奇花異草花了半年時間才煉製成的,凝神安枕最有功效。


    誰知道呢?


    反正李公公第一眼看到這香料時就猜想,準是跟上次那個草枕頭一樣,迴頭又擱庫房擱到天荒地老了。


    其實這次送禮之人中,還有一個人也極受矚目。


    那就是太子妃朱芷潔。


    她母國出盡天下奇珍異寶,她又是出身皇裔,一等一的眼界兒,真不知道她會送出什麽樣的珍品。


    可朱芷潔也是個玲瓏心思,她先不去物色什麽寶貝,而是找了李公公問了問,聖上最愛什麽?


    李公公笑著就說了一個字。


    茶!


    朱芷潔心裏有數了。


    之後就再無後話,也不見她有什麽物件呈上去。


    直到大宴那日,合宮的皇親國戚,滿朝的文武百官,都端坐在萬壽殿上。當一道道美肴端上來時,眾人才知道,原來宴席上的每一道菜的菜式都是朱芷潔反複思量,親手設計而成。


    而這些菜裏都有一樣東西:茶。


    這便是她的賀禮了。


    按她的要求,大宴開席先是一盞白茶蝦丸鮮菌盅清胃,然後是柳絲青末配口條、佛白眉拌鮮藕絲這一葷一素的雙冷碟,接著是烏桑茶梅蒸鱔背、千年紅袍煨魚唇、碧海毛尖炒蓮心、紫蘇雙葉炸響鈴這兩葷兩素的四熱碟,配以八寶珍茶鳳骨粥和青茶油筍燜米飯這一葷一素的主食,末了再上一碗四葉金瓜燉桃脯,以作潤口。


    起初,禦膳房見她這般指點,麵兒上恭敬,心裏全不當迴事。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禦廚們見她親自下廚隻露了兩手,立時心服口服,再無異議。


    原先的蒼梧國國宴,每個人跟前是三冷三熱,一共就上兩次菜。到了朱芷潔這裏,改成了一湯二冷四熱二米一羹,一共要上五次菜。不僅工序更考究,菜色也更新奇。


    這樣清香四溢的菜碟端上殿來,莫說在坐的眾人聞所未聞,連溫帝都喜出望外,讚不絕口。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一個明豔絕倫的太子妃,居然還能有這般靈巧的心思。


    溫帝手執銀箸夾了一口碧海毛尖炒蓮子細細品來,龍顏大悅道:“你們碧海的毛尖雖然茶香淡逸,不比我蒼梧妙岱的毛尖來得芳醇,但經薄油這麽翻炒再配上蓮子,香氣外露又不喧賓奪主,真是恰到好處。”


    朱芷潔聞言,婉然笑道:“父皇評點得很是精要,我在碧海時常用泡開的黑岩青針切碎與燉好的蓮子涼拌,隻是碧海素喜冷食,怕父皇與在座的諸位大人吃不大慣,故而改用熱油煸炒,毛尖味道雖淡但經得住明火翻炒,葉瓣也不會散了形。”


    溫帝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更是讚歎:“看來我這常青殿後麵的茶園子,也該讓你進去轉一轉,看看有什麽能入膳的好茶,拿去琢磨琢磨。”


    朱芷潔早有耳聞溫帝的茶園內植遍天下名茶,就連碧海的黑岩青針也有栽培,而且還聽說溫帝花了好幾年的功夫,拿這碧海的黑岩青針與蒼梧的四葉金瓜嫁接於一處,培出一種承兩家之長的新茶。


    這茶葉的樣子極醜,炒完後如同燒焦的黍米一般蜷作一粒粒,但一經沸水就變了模樣,不僅茶色金黃如珀,且葉展如絲,銀毫密披。更奇特的是,此茶剛泡好的時候是一種香氣,待到涼透,又換了別樣風味了。


    也因此,此茶得溫帝取了個諢名,叫作無豔春。


    朱芷潔聽說溫帝準自己入茶園,再欣喜不過了,忙拜身叩謝。


    戶部尚書裴然瞥見此情形,忙著在下首湊趣道:“正所謂好馬配好鞍,陛下的好茶經了太子妃殿下的手定會大放光彩,相得益彰的。”


    其餘大臣唯恐落了後,也紛紛稱是。


    隻有慕雲佐冷眼瞧著,一言不發。按他的性子,不去搶白裴然幾句就算是客氣的。在他眼裏,裴然這種的“鏽才”早該拔了去,要不是如今太師府勢弱,哪裏容他這般沐猴而冠,在人前聒噪。


    也罷,忍一忍,眼不見為淨吧。


    慕雲佐別過頭去,他忽然看到母親一邊吃菜,一邊若有所思。


    “母親,怎麽了?”


    黎太君被他一喚,迴過神來,略笑了笑道:“沒什麽,老身就是覺得這道菜滋味確實不錯。看來這個碧海朱氏的太子妃,很有幾分手段。”


    慕雲佐奇怪地看了看她跟前的菜。


    紫蘇雙葉炸響鈴。


    蒼梧國人人喜食紫蘇,這能有什麽特別的?


    他哪裏知道,黎太君心中正是在疑心這道菜。


    每一道菜中都有茶,唯獨這道紫蘇雙葉看起來沒有,但黎太君能嚐出來,這雙葉中,一葉是紫蘇,另一葉卻是陰牟國的一種草,叫冷心蓮。


    冷心蓮新鮮時可作時蔬入膳,烘幹後也可當成茶葉泡水,是陰牟國人常食用的半草半茶之物。這茶本身沒什麽害處,但若是失眠之人服了,便會加重症狀。


    黎太君尋思,此物隻產於陰牟舊地,若說帝都中要找,也隻有她太師府上的藥圃中有,這太子妃是如何尋到這些新鮮的冷心蓮?


    且說到失眠的人,難道不正是聖上的困症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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