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蘇……我姓蘇……”


    沙柯耶城,帕爾汗宮旁的珍株苑中,一條溪流潺潺流過。一個銀衫男子坐在岸邊,呆看著溪中淌過的落葉,兀自獨語。


    忽然,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大蘇,怎麽你連自己姓什麽都念叨上了,是還沒睡醒麽?”


    蘇曉塵一迴頭,正是太液城沐恩院中的楊懷仁。


    “老楊?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蘇曉塵又驚又喜。


    “咦,溫和沒跟你說麽?我要迴來見你。”


    蘇曉塵想起溫和確實說過老楊要迴來,可沒說他什麽時候到,更沒說老楊會直接來找自己。


    “老楊,小瀲還好嗎?”


    老楊看了看他,沒說話。


    “怎麽了?她是有什麽不好麽?她怎麽了?”蘇曉塵察覺老楊神情不對,頓時心被吊了起來。自己到了沙柯耶這麽些時日,失蹤的消息一定是傳到小瀲那裏了,她豈會不擔心。


    “小瀲她……她去找你了,離開了太液城。”


    “她去了哪裏?”


    楊懷仁作了個不知道的表情。


    蘇曉塵登時急了,“她去了哪裏你真不知道?”


    “哎呀,雖說我確實不知道。不過呢,銀花傳了她不少本事,她找不到你,過些日子自會迴太液城的,你不必太過擔心啦。”


    老楊伸手想要拍拍蘇曉塵的肩,以示勸慰,不料蘇曉塵一下將老楊的手拂開,冷笑道:


    “金羽雙花是你們的人,聞和貴是你們的人,我舅舅替你們辦事,我也稀裏糊塗成了伊穆蘭人。你們如此遮天蔽日,到底還有多少手段沒有使出來?想當初,我和小瀲與你相交那樣親密,把你當成知己,如今連你都不肯說實話了?”


    “我怎會不說實話?難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裏,我讓溫和與你交代的實話還不夠多嗎?”


    “溫和是溫和,你是你!我以前把你當朋友,覺得你是可交之人,但現在我覺得,你也有太多的事瞞著我,是不是?說!你到底是誰?!”


    楊懷仁依然嘻嘻笑著:“在下伊穆蘭刃族楊懷仁,這在我最早見到你的時候就說了啊。”


    “楊懷仁?我瞧著你倒像是個楊壞人。你是不是跟聞和貴一樣,也用假名掩人耳目?”


    楊懷仁眯著眼睛瞧了瞧他,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你可曾記得你答應過我一件事?”


    “何事?”


    “我說過,我這個人行事有些不走尋常路,他日若是你對我有誤會之處,務必坐下聽我解釋。你可記得?”


    蘇曉塵想起之前去南華島前的某日裏,在涼亭中老楊確實說過這話,當時他用瓜兒翠替自己做龍須,那時的自己對他很是感激。


    “原來……你在那時起就料到會有今日,是不是?”蘇曉塵頓覺一陣寒意平地而生。


    “你隻說,你記不記得。”


    蘇曉塵沒有迴答,一屁股坐了下來,迸出一個字:“說。”


    楊懷仁見他雖然肯坐下來聽,但明顯是強壓著心火,很是氣鼓鼓的樣子。


    “哎呀,這沒桌沒椅的,席地而坐,倒要弄髒了我的新衣衫啊。”


    蘇曉塵“噌”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道:“你到底說不說?你不說我就走了。”說完徑直就往園子外頭走。


    楊懷仁大笑起來:“哎,我說你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你說我是個英雄人物,不知我是否健在,還很想拜見我,我這大老遠的倒送上門來,你又這般臭脾氣。”邊說邊搖頭,依然是平日裏言語尖酸的樣子。


    蘇曉塵一陣驚愕,轉過頭來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你是個英雄人物?從我見你的第一次起,你就裝神弄鬼來糊弄我,如今依然藏頭掖尾出言不實,你若是英雄,隻怕天底下就沒有狗熊了。”


    楊懷仁不怒反樂,依然哈哈而笑:“你呀,真是不知道我。沒錯,我這一生確實是裝神弄鬼了三十年,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我是誰,可我唯獨不曾瞞過你啊。”


    說著,楊懷仁在頸下細細揉搓,不一時,揭下了一張人皮.麵具。把蘇曉塵驚得目瞪口呆。


    這張臉……比方才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不知為何還瞧著有些眼熟。


    蘇曉塵忽然指著楊懷仁口中結舌道:“你……你怎麽會是那個算命瞎子?”


    楊懷仁長歎了一口氣:“老夫戴著麵具過日子已是第三十三個年頭了。這一張麵具是最近戴的,不過算起來也快有十年,真是時光荏苒啊。”


    蘇曉塵猛然想起朱芷瀲第一次帶自己去見老楊那日,自己在涼亭中掐了楊懷仁一把,說他也許是戴了人皮.麵具。那時,小瀲說,自從她見了楊懷仁之日起便一直是這張麵孔,怎麽可能是人皮.麵具。如今細想起這句話,才是蹊蹺。試想一個人的容貌怎麽可能過了多年而沒有變化的,自己那時就早該覺察出來才對。


    楊懷仁將人皮.麵具隨手一丟,拋入了小溪中,不一時那麵具已隨著一堆落葉漂得不見了。


    “托少國主的福,老夫也終於等到不用戴麵具的這一日,從此可以以真麵目示人啦。”


    蘇曉塵一呆:“你方才喚我什麽?”


    楊懷仁忽然收了笑容,肅然道:“少國主,老夫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從您隨使團到碧海來的那一天起,老夫就一直等著這一天,想著至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不要戴了著麵具,以真麵目相見才好。您剛到碧海過不久後,那日老夫聽說朱芷淩要在嘉德殿上接見使團,唯恐在太液島上帶著麵具初遇少國主,實是對少國主的大不敬,這才急急地特意提前幾日出了城,摘下麵具幾天幾夜都候在伊穆蘭的商館裏,隻為等待與您相見的機會。後來少國主被毛賊掠去,是老夫讓莫大虯替您圓了場,之後又趕去途中拜見,隻是……隻是那時確實時機未到,雖以真麵目見了少國主,之後還得再潛藏於太液城中,所以才有了不得已的欺瞞之舉……老夫也是心苦啊。”


    蘇曉塵木然了。


    不是說伊穆蘭是為了把商館開到蒼梧國去才替自己解圍的麽?


    到底什麽是真的……到底有多少層真相?每每自己相信了的時候,真相就變成了騙局,而真正的真相依然遙不可及。


    蘇曉塵自覺腳底發軟有些站不穩,索性坐在了草地上,指著楊懷仁顫聲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楊懷仁緩緩地跪了下來,以額叩地,鄭重無比地迴道:“老臣溫蘭,拜見少國主。”


    伊穆蘭第三代大巫神------溫蘭。


    蘇曉塵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耳鳴聲,腦中一陣暈眩。


    這就是定下三王一占,把持伊穆蘭國政數十年的溫蘭?這就是精通煉金在毒金之戰中敗中求勝的溫蘭?佑伯伯說過,當今天下智者,隻有碧海明皇朱玉澹和伊穆蘭大巫神溫蘭能入他的眼。


    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你果然厲害……”


    蘇曉塵一直認為自己也算是個謀士,卻第一次有一種在仰視不可攀爬的峭壁時的絕望感。


    人外有人,謀外無邊。


    然而,現在被謀的,是自己。


    蘇曉塵緊接著感到一陣無比的憤怒。


    “少國主?你叫我少國主是嗎?我們不再是在亭子裏三人把盞言歡的好朋友了是嗎?”


    溫蘭陪笑道:“隻要少國主願意,老臣願隨時陪少國主把盞言歡。這帕爾汗宮金碧輝煌,絲毫不亞於太液城中的任何一所宮殿。或者少國主如果喜歡老臣替您備下的‘葉府’,我們在那裏喝茶也是一樣的。”


    蘇曉塵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無比陌生。


    這大半年相處下來的一個密友,忽然換了臉孔,換了稱唿,改了尊卑,先前與他之間的情誼瞬間被掃得蕩然無存。


    “溫蘭……”


    溫蘭立刻恭敬地應聲道:“老臣在。”


    “這三十年裏,這伊穆蘭的上上下下便是由你這般控於股掌之上,聽你發號施令的麽?”


    這句話可輕可重,若說是給他扣上個無冕之王的帽子也是足夠了。溫蘭聞言色變,不過瞬間又複了笑容。


    “這個……老臣不過是略有些人望,得了眾人的信任,才忝居這大巫神之職,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少國主迴歸之日時能有個好局麵。”


    “好局麵?為了這個好局麵,你便擅作主張地將我送至他鄉,讓我自小就以為自己無父無母。我身邊養育我的人,教誨我的人,不是受你的要挾,就是為你所算計。對我而言,身邊可有哪個人哪件事是真的?即便是我到了碧海國之後見了你,你依然是前欺後瞞,你們兄弟二人滿盤的複仇大計,滿口的為了少國主。我究竟是你的少國主,還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溫蘭頓時板下臉來,字字嚴厲地說道:


    “少國主,你出生後不久,就已經是無父無母之人。老臣將你送到葉知秋那裏去,這十八年間老臣雖然不在你身邊,但時時警戒未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為了讓那葉知秋盡心盡意養育你,老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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