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塵心口亂跳,隻見信上寫著:


    “曉塵,瀚江一別,再見不知何日。你我雖無血緣,迴想這十七年來親似骨肉,如父如子,從不曾分離。縱然素日裏說起你總有一日要離開,不料想就在今日。驟然作別,不勝傷感。”


    熟悉的字跡,熟悉的口氣。蘇曉塵感到這幾句話已掐滅了他最後的一絲希望,他無法讓自己不相信一個朝夕相處十七年的至親之人說出來的話。尤其是那樣一個將自己撫養長大的養父,怎麽就忽然成了勾結伊穆蘭暗藏於朝堂的奸臣?


    他顫著手扶住信紙繼續往下看。


    “你自小起,舅舅便對你的身世所言甚少,實是有些隱情的。不過你迴到沙柯耶大都之時,應自會有溫氏兄弟向你說明一切。你出身高貴,秉性善良。此次暫別之後,舅舅惟有靜候於萬樺帝都,遙祝你繼國主之位後,伊穆蘭國運昌隆,也盼著你能助我常氏早日複國。相信你日後定會顧及我與你舅母對你這十七年的舐犢情深,不會負了今夜瀚江邊上的囑托。切!切!”


    舅舅平日寫的奏章便是這個風格。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無可刪減,無可猜疑。


    蘇曉塵無力地吐了一口氣,覺得身心疲憊得無所適從。這一瞬間,他已分不清是非黑白,就連自己都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伊穆蘭人,還談什麽君臣忠奸呢?


    佑伯伯……您說過的,隻憑本心行事,於心無礙,天地和氣,就不用糾結是非對錯。我自認所做之事從未負良心,為何會落得背井離鄉骨肉分離的下場。我究竟辜負了誰,要遭此罪孽啊?


    蘇曉塵自覺淚從中來,兩眼模糊,已是再看不清那封信。忽覺有人輕輕地在自己的背上安撫,轉頭看去,赫萍與赫琳二人不知何時已立在身後。兩人眼中皆是一般的哀憐,默默地看著自己。


    蘇曉塵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可憐過,猛然站起身來退了一步,反笑了出來:“你們都知道是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是不是?”赫琳為難地點了點頭,赫萍沒有說話。


    “舅舅知道,溫老丈知道,連你們都知道,卻唯獨我自己不知道。哈哈哈,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如今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連家都沒了。我……”說著,蘇曉塵頓覺一陣暈眩,順手朝身後的書櫃扶去,竟然摸到書櫃上有一個淺淺的陷下去的印子。那是他有時讀書讀累了,總喜歡站起來一手扶著櫃子一手繼續讀,時間久了才留下的印子。


    “你們連這個書櫃都做得一模一樣……這裏真是太像了,太像我的家了……”蘇曉塵忽然眼中暴紅,扯著嗓子大吼了一聲:“可是,你們以為做得像就可以了嗎?像就可以真能變成我的家了嗎?這裏不是萬樺帝都,這裏不是我的家。你們到底都是誰啊……我又到底是誰啊……”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語氣悲涼到了極點。


    溫和見他一臉的汗與淚水,歎了口氣道:“公子今日很是疲憊了,先好好休養幾日吧。有什麽需要的,就跟這兩個丫頭說。等公子哪日想見老朽了,命人來傳便是。”說完,向赫萍與赫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好生伺候,便悄然出門去了。


    他剛沒走多遠,身後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


    人活一世,蟬鳴半夏。


    這句話在碧海國恰恰相反。自古碧海男子不多壽,隻能活上半世,反倒是樹上的知了,因碧海國地處南勢,一年中半年是夏季,活得倒長久多了。


    這一日撫星台瀛澤殿外,蟬聲四起。文武大臣們已陸陸續續地入了殿來,各人都已換上了夏令的朝服,不一時便列得整整齊齊。


    隻是監國公主朱芷淩還沒有出現。


    大臣們不禁私下議論紛紛,朱芷淩向來以身示則,律己甚嚴,從不遲到,這不知出了什麽事。又過了好一會兒,撫星台長史走到殿上,高聲報道:“各位大人,今日殿下身體不適,太醫正在殿後診視,奉殿下之命特來知曉諸位,本日休議。”


    此言一出,眾臣由先前的竊竊私語轉為長嗟短歎,也不在乎被誰聽見了。


    朱芷淩懷胎已有四個月,按理說胎像已穩,正是最安心的時候。但她確實勞心勞力,比尋常的孕婦要辛苦不知道多少倍。女人的身子,男人的擔子,這是非尋常人所能承受的。


    誰讓這碧海國非要女人來做君王呢。


    大臣們又聊了一會兒便散了去,沒人注意到在瀛澤殿的殿外拐角處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


    朱芷瀲已經殿外徘徊了有一陣子了。


    自從蘇曉塵失蹤後,她幾乎隔日便要來找姐姐問一問消息,然而總是杳無信息。她也想自己去找,但連個方向都不知道,天下之大從何找起呢?


    前幾日起,她索性連自己宮裏也不迴了,命宮女悄悄地把常用的物件帶來了壺梁閣,自己便住在了蘇曉塵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裏。


    朱芷瀲現在忽然有些明白二姐的心情起來,當初真不該那樣去取笑她……老楊說得對,真正懂了情愛,隻怕是要痛了。


    朱芷瀲看著大臣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出瀛澤殿,手裏擰著衣角琢磨著。


    本想等著朝議結束進去問問姐姐有沒有新消息,她卻病了。可自己實在難以按捺焦慮的心思,隻要一天不知道蘇曉塵的下落,便怎麽都是寢食難安。朱芷瀲正想腆著臉進殿去看看姐姐,忽然覺得有人在肩上拍了拍。


    “銀姐?這大白天兒的你居然會出來。”朱芷瀲驚唿了一聲。


    銀花笑嘻嘻地遞上一包梅花洋片,“好久沒見銀姐,想沒想我呀?”


    朱芷瀲心不在焉地取了一片塞入口中,吃得食不甘味。


    “你是有事來找我大姐的麽?”


    “是呀,你姐姐不是幫你找蘇曉塵的下落嘛,伊穆蘭那邊傳來些消息,就托我稟報了。”


    朱芷瀲一聽有了消息,兩手抓住銀花使勁兒晃了起來,晃得銀花幾乎腳不著地。“你說蘇曉塵有下落了?快說快說!”


    銀花身子一扭,早溜出了朱芷瀲的雙手,蹦到了邊上的窗台上,又抽出一片梅花洋片邊嚼邊搖頭道:“那可不成。這麽機密的事,好歹也要先稟報給你姐姐才行。”


    “走走走,咱們一起去見她,這總可以了吧?”朱芷瀲已是迫不及待了,一把抓住銀花的衣袖死命把她拽了下來。


    “哎,我說你是不是長個兒了,這開了春,怎麽連力氣也比以前要大了啊?”銀花為顧著護住手裏的點心,被朱芷瀲不由分說地往撫星台裏拽。


    宮女們知道她們的身份,所到之處紛紛讓路,隻是看著這一個小姑娘拽著個小猴子似的小小姑娘,都暗覺好笑。


    兩人就這麽嘰嘰喳喳地一路拉扯到瀛澤殿後,見太醫剛剛退了出來。朱芷瀲用觀心之術看了看太醫臉上神色,知道姐姐無大礙,心下更加篤定。


    朱芷淩正靠在軟榻上喝著寡淡的溫吞水,身旁立著丈夫趙無垠。兩人見朱芷瀲和銀花拉拉扯扯地跑進來,都是一愣。


    “你們來做什麽?銀花,你怎麽大白天兒的就跑出來了?”朱芷淩奇道。


    “姐姐,銀花說有蘇曉塵的事要稟報,又不說於我聽。我隻好跟著她來啦。”


    趙無垠忍不住笑起來:“哪裏是你跟著她,分明是你扯著她。”


    朱芷淩不理會丈夫的插科打諢,問道:“銀花,有何消息?”


    “稟殿下,莫大虯那邊有消息傳來,說是有人瞧見蘇學士去了南華島。”


    朱芷淩心中一緊,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擱,問道:“南華島?莫大虯的人可瞧仔細了?”


    “應該是沒錯,蘇學士的身材高大,走在人群中也是鶴立雞群,很是顯眼。隻是莫大虯的人是異族,也隻能跟到碼頭,上不得南華島,所以之後的事就不清楚了。”


    朱芷淩剛要開口發問,不料妹妹搶在了前頭,問了一個她也想問的問題。


    “怎麽會去了南華島?他是一個人還是被人給劫持了?”


    銀花看著朱芷瀲,一雙大眼睛顯出全然不知情的樣子。


    莫大虯知道銀花需要時時刻刻麵對擁有觀心術的朱氏姐妹,所以不少事會故意不告訴她。最好的應對就是說不知道,隻有這樣才能保證不會有破綻。


    何況她確實不知道。


    朱芷瀲撇下銀花,貼在朱芷淩的榻前求道:“姐姐,既然都有人瞧見大蘇在南華島了,那趕緊派人上島去搜尋吧!”


    “不可!”朱芷淩杏眼一瞪,已是君王的氣勢。


    朱芷瀲莫名驚詫道:“為何?”


    朱芷淩和趙無垠對視了一眼,兩人皆是同樣的緊張。


    南華島上私運金錠之事甚是隱秘,柳明嫣已是虎視眈眈有所察覺,這時候再派人上島去大肆查訪,不可能不打草驚蛇。怎麽可以為了一個蘇曉塵壞了我大事!更何況蘇曉塵為何會出現在那裏,他有什麽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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