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話問得好,沒有糧草我們確實不敢,但蘇利國主率著士兵剛出城時,便遇到了些變故。”


    “有何變故?”


    “國主剛出城,就遇到了刃族的士兵來探報,說剛從碧海國探得消息,碧海的糧草正從四麵八方往太液國都郊外的糧倉運去。那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此時恰逢頭一茬稻米收割完畢。”


    “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不假,論季節倒也是收割之季......”蘇曉塵遲疑道,他聽著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溫和不理會他的遲疑,又說道:“那探報的士兵稱,太液國都隻在霖州境之南不過百裏之距,倘若一夜奔襲便可到達。蘇利國主聽了,暗覺不用攻城隻需掠奪城外的糧倉,離霖州又近在咫尺,頗有些動了南下的念頭,隻是這樣大的行軍是出於臨時起意,並未探得虛實,所以心中不決。”


    蘇曉塵搖搖頭道:“我不是碧海之人,可我曾細看過碧海國的疆域地圖,那太液國都到霖州界南之間是百裏之距不錯,但沼澤之地甚多,並非一馬平川。你們伊穆蘭的鐵騎想要一夜奔襲,是絕無可能的。”


    溫和歎了口氣道:“可惜那時國主跟前沒有像公子這般的謀士來進言啊。蘇利國主本是個智勇雙全之人,他也覺得敵情莫測,不敢輕定。此時緊接著又來了新的探報,說運往太液國都的糧草甚多,都是尚未入倉的新糧,數量之多怕是五萬軍馬恐怕也無法全部搬完,須得至少十萬兵力才夠。國主聽後,更為心動,但仍是疑心有詐。這時,旁邊有謀士說道,既然國中尚有七萬兵力,隻是屯在沙柯耶大都也是需要供養,若能南下會師一同劫了糧草,不僅可以搬迴所有糧食,這十二萬兵力的沿途供應也全然不愁,且如此眾眾雄師,即使有詐,碧海又如何能敵?不足為懼。”


    蘇曉塵笑道:“這士兵這般伶牙俐齒,哪裏像個探報的,這謀士也是該打,聽風便是雨。”


    溫和十分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愧是在慕雲氏門下受教多年,隻是聽了這隻字片語便聽出了蹊蹺來。可惜啊……可惜蘇利國主當時已是糧草將盡,心亂如麻。其他帳下的謀士又紛紛進言,碧海素來兵甲匱缺,蒼梧隔著瀚江遠在西境鞭長莫及,隻要出兵神速,怎麽想都是萬無一失。


    蘇利國主聽後,想著我伊穆蘭十數萬之眾每日盡受挨餓之苦,於心不忍,再三猶豫後,決意鋌而走險。


    他先是命駐紮於沙柯耶大都的七萬兵馬即刻集結,盡快與前軍匯合。那時,家兄不在軍中,聽聞士兵飛報調兵南下,覺得其中蹊蹺。然而事出太過突然,家兄已來不及勸阻前軍的軍勢,隻好以大巫神的身份借口稱此戰有兇兆,勉強將七萬人馬中的兩萬暫緩發兵,實則是想在後方接應以防不測。”


    蘇曉塵一皺眉,問道:“這麽說,這探報的士兵有詐?可是偽報之計?”


    “公子好聰明,正是偽報。這士兵是蒼梧國的奸細,意在誘使蘇利國主將軍勢增至十萬,國主中計之後莫說太液國都,就連霖州界都未進入,便在交界的鐮穀發生了毒金之戰……”溫和說得神色黯淡,不禁嗟歎起來。


    “毒金之戰之前,還有這樣的緣故?這究竟是誰設下的計策……”蘇曉塵原以為對這段往事已是了如指掌,不料忽然聽到了這些,覺得背後隱情甚多。


    “本來隻是五萬的軍勢,國主打算搶完霖州便趕緊著將糧草帶迴去救濟平民,不會戀戰。結果這樣一通偽報,四兩撥千斤地將伊穆蘭與碧海陷於對陣之勢。且不說有這毒金之戰,便是沒有毒金,我十二萬鐵騎若遇到那沼澤地,也要折損不少,倘若再待到了太液國都才發現根本沒有什麽剛收割完的糧草運到,便隻有全軍覆沒的結果。到那時,在沙柯耶城翹首相盼的平民百姓們怕是也全都要餓死了。如此周全又狠毒的計謀,不是智冠天下的慕雲氏,還能出自誰之手呢?”溫和說完,飲罷杯中的茶,又自斟了一杯。


    蘇曉塵的腦袋忽然嗡地一聲,慕雲氏?


    溫和這一席話,是將毒金之戰的始因直指為當年慕雲三太師的謀劃?!


    這怎麽可能?分明是碧海得知伊穆蘭鐵騎南下太液,國中無兵,無奈之下才八百裏加急求救於蒼梧國的慕雲三太師。此事天下皆知,如何就變成了慕雲氏偽報於伊穆蘭在先,而後以金山之策獻於碧海退敵了?


    蘇曉塵口中喃喃地念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然而越是念著,他越是涔涔汗下。


    對慕雲氏的計謀,他太了解了。


    ......《雲策》有雲:偽報之計,以偽誘真,以報為隱。


    大意是,以敵人最渴望的東西作為偽報的內容,以偽報的時機掩蓋計策的動機。


    伊穆蘭最想要的是糧食,於是以糧車的偽報誘之,這便是以偽誘真。


    偽報之策的策應之時往往是連環數局之後。在這個謀局中,金山之策看似是一策,其實不過是先前設下的謀局中最後的一步罷了。


    倘若偽報之後慕雲氏便對碧海置之不理,縱然碧海無力反攻,大不了像朱芷淩說的那樣,將太液國都一丟,先避禍於南疆,也不至於亡國,伊穆蘭大軍十二萬已無糧草,麵對國都空城一座,要麽就地餓死,要麽就折損於迴國的沼澤地中,如此重創,必是滅頂之災。


    可慕雲三太師偏偏要出一道金山之策,隻毒損伊穆蘭半數兵力,又幾乎掏空了碧海的國庫,這分明是擔心伊穆蘭一旦滅國,碧海將再無桎梏,他日國力強盛後生出勝過蒼梧國的憂患來,所以留下伊穆蘭六萬兵力苟延殘喘,為的就是日後能牽製碧海國。


    以伊穆蘭之勇拖滯碧海,以碧海之疆抵禦伊穆蘭,如此漁利的目的並不難理解。然而倘若鷸蚌不爭,便無從漁利。所以隻有先誘使伊穆蘭南下在先,後救碧海於危難之間,蒼梧才能兩方獲利,這才是毒金之戰的本來目的。


    蘇曉塵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地往下沉。


    佑伯伯……你一定是知道這些的,隻是你不願意教我,你不屑於教我這樣的計策才沒有說,對不對?


    世上都說你善謀而不善斷,其實不是你不善,是你不願。如此陰毒之計,你隻是不願去斷,可定下計策的慕雲鐸老太師,是你的父親,又如何能出言毀他,詬他?


    蘇曉塵呆坐在哪裏,腦中猶如千軍萬馬在呐喊一般,耳邊仿佛聽到那十二萬鐵騎臨死前的痛苦哀嚎。


    溫和幽幽地說道:“慕雲氏的計策,公子想必是最清楚的。請公子細想,我伊穆蘭大軍南下,前後不過兩個月的光景,真若是碧海得了探報,求助於蒼梧國,再擬策獻策,再煉毒煉金運往鐮穀,如何能來得及。”


    蘇曉塵茫然道:“我聽說是伊穆蘭夜襲了碧海的商隊,有一人拚死逃脫,才將此事上奏了碧海明皇。”


    溫和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公子,我伊穆蘭血族的鐵騎一旦出馬便不會有失手的時候,況且區區五十三人的碧海商隊,又手無寸鐵,怎會讓一人逃脫?”


    蘇曉塵驚唿道:“你……你是說,連逃得性命通風報信給碧海明皇的那個人都是慕雲老太師派去的偽報?”


    “若非如此,區區兩個月如何能來得及,慕雲氏常年在我沙柯耶大都、太液國都和霖州地界都伏下細作,隻怕那年夜襲碧海商隊之時,慕雲鐸就早已派人入了太液國都,謊稱我伊穆蘭南下,就連那金山之策和毒殺我伊穆蘭鐵騎的毒液也是早就擬好了和提前備下的吧。”


    算好時機對碧海同時進行偽報,假傳伊穆蘭來攻的信息,掩蓋了驅虎吞狼的動機,這便是以報為隱。


    好一個墨香一刻,算無遺策!這出偽報之策的分寸拿捏,已是爐火純青,若說不是慕雲三太師的計策,還有誰能得此絕計。


    溫和見蘇曉塵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已是心神大亂,將他麵前的那杯已是全涼的黑岩青針推了一推道:“公子,這茶已是全涼了,正合當飲之時。”


    蘇曉塵木然舉杯,一口飲盡,此茶清冽飄香,味道與壺梁閣中所飲的黑岩青針毫無差異,然而此時的他腦中想的隻有偽報之策,已渾不知滋味。


    溫和站起身來繼續說道:“慕雲氏的這些細作著實厲害,他們扮做碧海商人,潛入我伊穆蘭國。這才能有機會策反了個別伊穆蘭的士兵為其所用。毒金之戰後,我兄長察覺道真相,便嚴查暗訪,果然發現上城中混入了不少細作。後來,我兄長將計就計,故意留著他們在城中,又嚴加防範,所以他們隻能入得沙柯耶的上城的頭幾層,連中城都去不了,無甚要緊。這些年來,慕雲佑便靠著這些細作得來的一鱗半爪的情報以為知曉了伊穆蘭的一切。直到慕雲佑死了之後,我們才將那些細作捉了,公子如若不信,不妨去中城的牢獄中探一探他們,看看說的是不是真的。”


    蘇曉塵是知道佑伯伯的這些細作的,也曾聽他說過近年來細作傳來的消息總是越來越不詳盡,原來有這樣的緣故。其實又何須去牢獄中探這些人的虛實,慕雲之策中偽報本就是常用之策,當年輔佐李氏平定天下時,慕雲氏更是巧用了各種偽報離間之策,才巧取豪奪了城池無數,手法與這金山之策如出一轍。


    他深得慕雲佑軍略的真傳,溫和這一番話說下來,又將他在《雲策》中所習的兵法一一驗證,實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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