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芷淩靜靜地退出了鼎香殿,留下明皇獨自一人在那裏眉頭深鎖。


    陸文馳之死確實出乎意料,朱芷淩自己也是疑心不已,不用說母親了。想起昨日自己躲在偏殿之中一直暗中觀心於陸文馳,觀得他分明是那種為了掩飾罪行什麽鬼話都肯說的人,試問一個平日裏貪圖富貴唯利是圖之人,如何會在一夜之間便轉了性子甘心認了所有的罪名。


    不管怎樣,人已經死了,真是天遂人願!不出意外的話,不久戶部也將落入丈夫的手中。


    萬事俱備東風已起。


    無垠,我們還差一把火。


    朱芷淩坐在馬車中慢慢地行出了湧金門,正要迴撫星台,忽聞前方一聲馬嘶,馬車自停了下來,似是被人攔了下來。


    她略一思索,便知了來者何人。在這個國度裏,敢正麵攔她車駕的除了母親和他還能有誰。


    果然,一掀開窗簾,望見自己的夫君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怒氣衝衝地立在轎側,毫不顧忌四下的眼光。


    朱芷淩豎起手指在嘴唇上“噓”了一下,又投以一笑,示意他先什麽都不要問。趙無垠一夜未見妻子,正疑心間,便尋了瀛澤殿的長史來問,得知了些昨日撫星台上之事,聽說明皇對陸文馳不曾定罪,隻是擱置,已是一腔怒火。如今被妻子忽然這麽春風一笑,著實猜不透她心中所想,隻好按下性子騎馬跟在馬車後麵,一直跟到了撫星台瞰月樓上。


    好容易待到四下侍從宮女全都退了去,趙無垠終於忍不住了,劈頭就問:“你為何昨夜獨自宿在了清梧宮?莫不是覺得沒能讓你母親定罪陸文馳,自覺無顏來見我!”


    朱芷淩本是一心的歡喜,想要與丈夫細細說來,一聽得“無顏來見”四個字,頓時被揭了逆鱗變了臉色,高聲怒喝道:“無顏?我為何無顏?我為了複你父仇,處處隱忍至今,沒有一天不在思索如何能如你願,沒有一事不在想盡辦法設計盤算。我費盡心思是因為你是我的夫君,而不是因為我欠了你趙氏!如今你卻說我無顏來見?莫說我朱芷淩此生就沒有無顏相見之人,便是我負盡了天下人,亦不曾負了你!”


    朱芷淩忽然怒發衝冠,實是被丈夫捏到了痛處。昨夜獨棲清梧宮,不曾迴撫星台,確是因為心有愧疚,不想見他。


    要說最能既準又狠地刺痛自己的人,總是枕邊的那一位,天下的夫妻皆是如此。


    可想想自己挺著肚子,還要如履薄冰地與母親周旋,此中苦楚誰來體諒。便是昨夜陸文馳沒死,他也不該說出如此薄情寡義的話來戳人心肺。想到這裏,朱芷淩真是不禁氣得腹中隱隱作痛,幾乎要站不穩。


    趙無垠極少見她與自己發這樣大的脾氣,當下住了口。隻是心裏依然怒氣未消。


    從小到大,他的心裏就隻有一件事:父仇。


    為了父仇,他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如今好容易走到最後一步,竭盡全力都不能殺了陸文馳,還有比這個更讓人絕望的事麽?


    朱芷淩知道其實隻須告訴他陸文馳已死,便可解了他的憂思,可誰讓他讓自己如此難受。現下偏偏就不告訴他,也算是略施薄懲。於是兩人悶悶地坐著,卻誰也不張口。


    良久,朱芷淩見他扭過頭去,猜他定是在歎息不能報得父仇而暗自垂淚,不由心軟了下來,不情願地開口道:“……陸文馳昨夜就死了,你又亂吼我來做什麽,真是好沒道理。”


    趙無垠聞言,一時迴不過神來,又驚又喜地一把抓住妻子的肩膀就開始晃:“你說的可是真的?他死了?”。


    朱芷淩被他晃得雙魚金絲冠都歪了,忙一手扶住金冠,嗔怪道:“別晃啦!你嚇得這小東西都開始在肚子裏踢我了!”語氣雖然還有些怒意,已是緩和了不少。


    趙無垠一聽腹中胎動,定了定心神,急忙撤了手,卻忍不住一把又摟住了妻子問道:“他當真死了?哈哈哈,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朱芷淩見他抱著自己仰天大笑,眼中卻是兩行淚下,知道他此時悲喜交加到了極點,自己也頓覺這些年隱忍的苦楚忽然都作了煙消與雲散,不禁低聲吟道:


    “朝相離,夕相背。


    喜未央,襟滿淚。


    及夜思君難見君,


    獨棲清梧,何處話傷悲。”


    趙無垠聽得妻子念得字字肺腑,胸中早已悔意萬千。他輕輕地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上說道:“是我太魯莽了,是我逼你太甚。”


    朱芷淩拭了拭淚水,輕輕摩挲著丈夫的臉龐,隻歎了口氣,答道:“你喜我便喜,你悲我便悲。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好,又何必生分出這些話來。我已是高處不勝寒,你若再不懂我,我隻怕真要失心瘋了。”


    瀛澤殿外旭日東升,一絲金輝從窗隙中射了進來。朱芷淩伸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重新簪好金冠站了起來,臉上作為妻子的溫柔神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氣鎮山河的帝王之相。


    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紙稿遞給了趙無垠,鄭重地說道:“今早鐵花來報,昨夜陸文馳寫下了伏罪狀後便服毒自盡了,我一早拿去來儀宮交於母親的是他的親筆,這一份是我早上事先抄錄下來留於你看的。”


    趙無垠聽她這樣說,不由問道:“你是覺得你母親看了這伏罪狀便會毀掉?”


    朱芷淩點了點頭道:“我確實有這樣的猜測,方才在來儀宮,母親也流露出幾分本不想殺陸文馳的意思。如今他畏罪自戕,母親甚至還疑心是不是我暗中動了手腳,還拿了觀心之術來探我。”


    “她可觀到了什麽?”


    朱芷淩搖搖頭道:“人又不是我殺的,她能觀到什麽?”


    “果真不是你殺的?”


    朱芷淩一聽連丈夫都這樣懷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佯怒道:“我若想要暗地裏殺他,叫銀花夜裏走一趟就完了,還用得著大費周章地等柳明嫣坐著鯤頭艦來參他麽?”


    趙無垠一反平日裏的尖酸語氣,十分順和地陪笑道:“是是是,是我歡喜得傻了,你莫生氣。”說完便細細地看了起來。


    朱芷淩這時才想起還沒用過早膳,覺得腹中饑餓,趁他看紙稿的這會子功夫,尋了案上放著的幾塊點心吃。點心隔了夜,已是又硬又冷,她想要杯熱茶喝一口,尋思宮女來了又要擾了他的專心,便端起冷茶勉強喝了。待她吃完,趙無垠也恰好看完,直看得感慨萬千。


    “沒想到陸文馳竟然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據他所供述的罪狀,怕是十條命也不夠還的了,真是死有餘辜!”說完臉上又滿是困惑,道:“可他如何就肯招了呢?”


    “我與母親亦是不解。不過當務之急先不要去理論這些,母親說了,明日她當親上撫星台,想必是要在百官麵前就此事給個交代。今日之內陸行遠也會被宣召到來儀宮去,他還不知道他的寶貝兒子死了呢。”朱芷淩盯著丈夫,話鋒突轉道:“所以,現在你需要做一件事。”


    “何事?”


    “裝病。我要你從此刻起,便裝病不出,一直到明日下朝母親有了定論再說。”朱芷淩心中早有主意。


    “裝病?這是為何?”


    “陸文馳雖死了,母親疑心未消。依母親的性子,這個風口浪尖你若不避遠些,萬一她執拗起來認定你與此事有關,之後你再想要接掌戶部便沒那麽容易了。”


    “人又不是我殺的……”趙無垠臉上頗有些鬱色。


    “誰讓你當年非要在瑜瑕殿上頂撞母親,她此生最容不得就是有人冒犯皇家的尊嚴,何況你一直心懷不滿,她若疑了你,便怎麽看都覺得像是你做的了,所以當下讓她見不到你才最是穩妥。”厲聲說完,少不得柔聲又補了一句:“好啦,你昨夜也沒睡好,正好現在好好睡一覺,權當休上兩日不好麽?”


    趙無垠見她說得在十分在理,也心疼起她來,道:“你也一宿沒睡好,不如你也歇一歇?”


    朱芷淩笑道:“我可沒這福分,再小半個時辰便要上朝了,隻怕現下那群官員們都已是到了流芳門,你且自去吧。”


    春分休了一日,群臣都是精神了不少。撫星台瀛澤殿上,朱芷淩先讓長史女官點了名,不一時女官來報:“今日朝勤,缺丞相陸行遠、戶部尚書陸文馳、戶部侍郎趙無垠、禮部侍郎秦道元四人。”


    朱芷淩點了點頭,道:“趙侍郎昨夜偶染風寒,此事我自知曉。秦侍郎年近五十,已臥病一月有餘。不知陸丞相與陸尚書是否也是有恙在身。”說完環顧了一圈群臣,溫言道:“如今春分雖過,然春寒未消,諸位大人當小心保重,勿要添了病症。”諸臣聞言紛紛叩謝殿下關心。


    工部尚書魯秋生心思敏銳,明明昨日在這殿上見明皇下旨關押了陸文馳,朱芷淩就在一側,如今卻見她裝聾作啞,必是還不想公開此事。剛朝殿上望去,正好朱芷淩目光如電看向他,被撞了個正著。


    魯秋生忙叩拜道:“殿下已身懷皇嗣,尚日夜操勞,我等必盡忠職守,專心管好自己轄內之事,為殿下分憂減愁!”


    朱芷淩銀鈴般地一聲嬌笑:“魯尚書頗是善解人意。”


    你這個尚書,倒很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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