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聽了也不以為意,嘿嘿一聲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我們伊穆蘭苦寒之地,一年辛苦到頭能保證有口糧就不錯啦。反倒是你們碧海蒼梧,天賜良地,衣食無憂,才能在這裏挑三揀四。倘若咱們換一換國土過日子,隻怕你們一個月也活不下去。”


    朱芷瀲被他這樣一駁,一時語塞,急推了身邊的蘇曉塵一把,嗔到:“忘了咱碧海蒼梧是盟國啦!你還不幫我說說他。”


    蘇曉塵被她一催,夾在中間臉有難色。不得已開口道:“楊兄也是言過了,怎會一個月都活不下去?我聽聞伊穆蘭國大都沙柯耶城掩於荒漠的地下,溫泉暖地,四季如春。連燼絲花這樣嬌弱的花都活得好好的,我們怎麽會不能呢?”


    這話既駁了楊懷仁,又捧了伊穆蘭,恰到好處。


    楊懷仁眯起眼睛瞧著蘇曉塵半晌,問道:“這些都是那個慕雲太師教你的?”


    蘇曉塵一怔,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到佑伯伯,但這些伊穆蘭的事也確實是佑伯伯所教,於是點了點頭。


    蒼梧國為了知己知彼,自前任太師慕雲鐸起,便在伊穆蘭安插了不少細作,暗探各種伊穆蘭的消息並定期迴報。到了慕雲佑接任太師後,也依然暗中窺測。因慕雲佑對蘇曉塵實是抱有極大的期望,故而在授業解疑時,時不時地也會透露一些伊穆蘭的情報。


    楊懷仁端起酒杯,十分鄭重地對蘇曉塵舉杯道:“這一杯,我當敬慕雲太師。”


    蘇曉塵雖不明就裏,但見他一臉正色,又是敬自己的恩師,少不得一口飲盡,心下卻是奇怪。朱芷瀲早已忍不住問道:“你又沒見過慕雲太師,這杯酒敬得好沒由頭。”


    楊懷仁抬眼順口答道:“我得謝謝他啊,教出這樣見多識廣的好學生,今日才能坐在這裏與我們高談闊論,怎說沒由頭?”,臉上又恢複了平日裏懶散的神情。


    他拿起酒壺晃了晃,自斟了一杯又道:“慕雲太師智冠天下,算是個人物,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蘇曉塵緊盯著追問。在他心裏,恩師是毫無瑕疵的完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教誨,絕不可能有差錯。如今聽楊懷仁這麽一說,立時按捺不住。


    “隻可惜……用情太深丟了性命。”


    朱芷瀲不明就裏,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是說……慕雲太師是因為姨母迴了碧海,思念成疾才亡故的?”


    蘇曉塵轉頭對著朱芷瀲就是一句:“佑伯伯本來身體就不大好!”語氣中頗有些不快。


    朱芷潔見蘇曉塵臉色有異,也忙怪怨道:“妹妹,姨夫和姨母都是長輩,說話怎可如此口無遮攔。”


    朱芷瀲被二人連著埋汰了幾句,心中十分委屈,又不好發作,小聲嘟噥到:“反正一說到你這個佑伯伯,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這都第二次了……”


    蘇曉塵知道她是在說上次翻了《雲策》之事,頓又生出些歉意。


    楊懷仁哈哈一笑,道:“你們這幾個小孩子,又懂得什麽是情愛什麽是思念。其實不懂得才好,待到真懂了,隻怕才是要痛了。”


    朱芷瀲不服氣道:“老楊,你也不過就長了幾歲,便如此賣老。你至今也是孤身一人,還說我們不懂。”


    楊懷仁衝著朱芷瀲一笑,點頭道:“好好好,我不懂,可有人懂啊。這樣吧,光喝酒也沒意思,不如我來講一個故事,你們且聽一聽。”


    三人聽他說要講故事,都一時忘了方才之事,擱下筷子細聽。


    “從前有兩個村,一個叫白水村,一個叫沙灣村,是世仇。兩個村名都帶水,卻都也缺水。世仇也是因為爭奪兩村中間的水源而結下的梁子。某年,兩村又因水源大打出手。這一次,沙灣村的人不僅打死了白水村不少村民,還打死了村長。被打死的村長有兩個兒子,都發誓要為父親報仇,但年紀尚輕,村中又遍是傷者,無力反抗,便隻好忍氣吞聲。哥哥對弟弟說,‘不報此仇,何為人子?隻是眼下隻能隱忍,從長計議。’”


    三人不覺聽得入神,聽楊懷仁繼續說道:


    “於是兄弟二人商量了一個計策,哥哥留在村中子承父誌做了村長,帶著白水村的村民韜光養晦。弟弟卻扮成一個要飯的,潛入沙灣村,尋找機會。弟弟到了沙灣村,先是替人放牛背土,又替人砌房搬瓦,總是有一頓沒一頓。後來遇上一戶大戶人家願留他做長工,幹些插秧割稻的活兒,這才安定下來。這戶人家人丁興旺,族中之人甚多,占了村子的一小半,和村長又是姻親,女兒嫁給了村長的兒子,很是安泰。因家中富裕,家中單是仆從丫鬟等下人便有十幾人,其中有個丫鬟名喚小芸的,比這弟弟年紀小幾歲。兩人每日都是勤勤勉勉,在院裏時不時地能碰上。時間久了,弟弟心中竟懵懵懂懂暗生了情。”


    朱芷潔聽得耳朵有些發熱,自覺這動情之事果然是悄無聲息的,就像自己對李重延,真不知是從哪一刻起便心中有了他,再不能移目他人。


    楊懷仁抿了一口酒,繼續說道:“小芸猶然不知弟弟的心意,隻覺得他十分忠厚老實,也常替他縫補漿洗,平日裏還常與弟弟聊天說笑。有一日說到將來的日子,弟弟問她有何願望。她說道:‘我家又窮又苦,所以我父母才把我賣到此處做丫鬟。原先家裏住的是窪地裏的土房,一到下雨便漏。將來我也不圖什麽,攢上一輩子錢,聽說村北的地界兒最好,我若將來能在村北的山腳下買一塊地,蓋個磚房住就心滿意足了。’弟弟聽了,心中暗下決心,想要將來掙錢替她買地蓋房,然後再向她提親。”


    朱芷瀲聽得連連點頭,讚賞道:“很是有誌氣。”


    楊懷仁不理會她,話鋒一轉,說道:“可是弟弟一天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殺父之仇,這些年他一直在窺視著村中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碰巧去丫鬟的住處找小芸,竟然在房外偷偷瞧見這戶人家的女兒,也就是村長的兒媳,和村長一同進了屋子私通,而替他們在外麵把風的,居然就是小芸。小芸看見弟弟窺得奸情,懇求他不要聲張,還說每次這樣都可以得村長給她些封口的銀錢。這樣再過個幾年,她便可以有錢買地了。”


    三人聽得目瞪口呆,自小教的都是各種禮義廉恥,哪裏聽過這些野故事。楊懷仁講得露骨,三人聽得麵紅,腦中早已一片混亂,耳朵卻豎得緊,唯恐漏過一個字。


    楊懷仁繼續說道:“小弟深知此事如果翻到明麵兒上來,村長和這大戶人家的兩大家族定要內訌起來,實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於是假意告訴小芸不會聲張,又問清了兩人平日私通的時辰。當夜便潛迴了白水村,與哥哥說了一切。兩人計議妥當後,弟弟又潛迴沙灣村,暗中投了個紙條給村長的兒子,告訴他妻子與村中某人私通,當何時去哪裏捉奸。結果到了村長又來的時候,村長的兒子果然糾結了一批村民衝到房門口,撞破了奸情,隻是一踹開門發現奸夫竟是自己父親時已為時晚矣。在眾目睽睽之下,村長的兒子自覺受了奇恥大辱,一時竟遷怒於妻家,一刀先砍死了把風的小芸,又去追著砍妻子。妻家也是大戶,自然不許,兩家便大打出手,混戰成一團,那一夜幾乎大半個村的村民都被席卷其中。正兩敗俱傷筋疲力盡時,白水村的哥哥已率著一眾村民,個個頭裹白巾,拿著砍刀榔頭衝進村中,見一個殺一個,隻為報當年的殺父血仇。”


    蘇曉塵聽得頭皮發麻,暗想隻是兩個村莊便能掀起如此腥風血雨,往日裏與佑伯伯輕描淡寫地談論的那些沙場對陣陰謀陽略,若是真擺在了眼前,真不知是何等的殘酷。


    楊懷仁看了三人一眼,麵不改色地說道:“長夜過後,屍橫遍地,沙灣村已成了白水村的囊中之物。哥哥將剩餘村民全部驅趕了出去,將白水村的村民遷了一半過來,占盡好水良田,又讓弟弟做了沙灣村的村長。哥哥知道多虧了弟弟忍辱多年,才有機會報此血仇,便對他說這村中的東西想要什麽,可自行盡取。弟弟指著地上小芸的屍體說:‘村中之人皆該殺,隻是她不該,她隻是為了主人盡忠才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要村北的一塊地,厚葬了她,再立個碑。’”


    朱芷瀲聽到此處,啐了一口道:“惺惺作態!若不是他不顧小芸死活去告密,怎會這般。人死了才來厚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朱芷潔倒沒有妹妹這樣激憤,問道:“那後來呢?”


    “哥哥自然應允,弟弟便將小芸葬在了她生前想要的那塊地上,又立上碑,寫上她是護主的忠仆。其實他知道,她隻是為了那點銀子,並不是什麽忠仆,可他能做的,也就隻能是為她身後買了那塊地,再安上個好名聲了。至於他喜歡小芸的心思,始終沒有和哥哥提起半個字。”楊懷仁長出了一口氣,拿起酒杯說道:“好了,故事也講完了,你們現在覺得情愛還是什麽好東西麽?來來來,繼續喝酒。”


    蘇曉塵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卻飲不下去。


    楊懷仁的這個故事,若擱在以前,他必會和朱芷瀲一樣,忿然於這弟弟薄情。可最近這一年多來,他越發覺得世間之事哪能那麽簡單是非黑即白的。就像佑伯伯所說,‘萬事萬物本無是非。人有了執念,才有了對錯。比如對你而言是對的,對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錯的’。這個弟弟薄情於小芸也是因為不能負了兄弟所托,執念於殺父之仇。情與義之間便是會有這樣兩難的事情,難以對錯定論。


    他遲疑地問道:“楊兄,你這個故事可是想說,男女之情本無掛礙,隻是各種千絲萬縷纏於一處,便生出許多是非來?”


    “錯!”


    楊懷仁盯著蘇曉塵,斬釘截鐵地答道:“我想說的是,大丈夫行走世間,當頂天立地,不可糾纏於小情小愛,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負,這才是男人!倘若為了情愛舍本求末,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朱芷瀲一臉的不屑道:“什麽小情小愛,有本事你們男人都別三妻四妾的啊。大蘇,別聽他滿口醉言。”


    蘇曉塵默默地放下酒杯,他不知道楊懷仁所指什麽,但他知道定有所指。楊懷仁說的,似乎與佑伯伯說的是一個意思,不能非黑即白,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樣,要保黑棄白。倘若自己是那弟弟,又當如何才好。


    楊懷仁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口中念叨:“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多謝公主殿下款待。這酒實在美味,能不能送我一壺。”


    朱芷潔十分喜歡他的直率,指了指一旁的紫檀台上,道:“有,還有幾壺未啟封的,你便帶迴去罷。”


    楊懷仁望去,三四把酒壺列在台上,壺身精美,還雕著皇室禦用的七角蘭花紋,便拿起其中的一把,作了一禮,嘿嘿笑道:“我不白拿,迴頭我將螳螂刺也送一壺過來。”接著俯下身子對朱芷潔低聲道:“哪日公主若想要做什麽事需要壯壯膽的,那酒最是合適。”說完,向另二人略一點頭,徑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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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倒眾人推,壓死大壞蛋。動手的未必是善類,挨打的也未必不可憐。


    第八卷《白晝起驚雷》在一場看似沒有關聯的夜宴中收了卷。撫星台上的清算表麵上告一段落,然而為此事夜不成寐者何止一二,於是有人趁著夜色......出手了。


    欲知後事如何,請繼續關注明日連載的第九卷《隨風潛入夜》


    神州的曆史又翻過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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