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的早朝是每日五更,大臣們往往是提早一刻便須聚到宮城口。萬樺帝都地屬山勢,住得離皇宮近的官員倒也罷了,家住得偏遠些或是地勢低一些的,每每早朝前都要爬上一段山路。雖駕車而行,到了城門口的時候也多是人困馬乏,要喘一口氣。


    早朝的時辰是祖製,不可變更。溫帝知道眾臣辛苦,假稱自己清晨思緒懵然,每日上朝前須靜坐片刻方可清醒。於是自己五更天就坐在禦座上,卻令眾臣晚半個時辰再入殿來,這樣便不算是違了祖製。


    如此,有人貪睡遲到了一會兒,亦可遮掩過去。朝臣們心知肚明,心中自是大為樂意。隻有慕雲佐頗有不悅,數次要奏,卻被兄長攔下。


    “你我的太師府就在皇宮側近,不比那些大臣們辛勞,此事若是過於苛嚴,反招人非議。”


    兄長發話,慕雲佐隻能不言語。


    如今慕雲佑已逝,慕雲佐病養於太師府,溫帝生性平和,朝臣們越發散漫起來。以往到了殿前皆是屏息而立,分列兩側。如今三三兩兩,聚成數群,口中閑話不斷。更有甚者,還偷偷從袖中掏出點心吃上一口的,搞得不像上朝,倒像是遊園。


    但其中有一人是個例外,他既不與人閑話,也絕不遲到。數十年如一日,每日五更天便候在殿外,靜立如鬆。


    也有人會上前搭話:“葉大人住在煙波大街那樣遠的地兒,怎麽一次都未曾遲到過,每次見了精神還如此的好?”


    “在下平日無趣,睡得早,僅此而已。”平日無趣,話說得無趣,搭話的人再討個沒趣,久了也就不搭話了。


    無所謂,葉知秋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五更過半,群臣上殿。


    拜,起,列。


    自從慕雲兩太師不在朝中,殿上的氛圍便祥和了許多。不過蒼梧國確實也是太平盛世,年年糧草豐足,風調雨順。若不是前幾日西北境地震了一角,殿上幾乎要無本可奏了。


    就在這群臣們以為又是寡淡的一天時,溫帝忽然開口道:


    “近日碧海國傳來書信,說起兩國聯姻之事,雖未有定論,但頗有喜聞之意。此事原係太子唐突,忽然提言於碧海明皇前,朕初聞時亦驚愕不已。隻是兩國聯姻,事關重大,不知諸位愛卿有何見論?”


    眾臣聽了暗自忖度。兩國婚嫁,本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聖上意下如何。這種時候最須見風使舵,先要揣摩聖上的意思才好附言。


    譬如聖上說,“原係太子唐突”六字,就大可推敲。聽著似是言有責意,一個“原”字便扭了局麵。又譬如,“喜聞”二字,若是聖上心中不許,何以會以“喜”字述之。所以,聽起來是聖上問咱們這群愛卿的見論,實際上應是早有主意了。隻是話怎好說得太直接,所以曲婉了些。


    群臣們都是久經朝堂的人精,況且溫帝的話語並不藏頭掖尾,略加思索便知其意,於是臉上紛紛鋪滿喜色,舌底下伏著的各種賀讚之詞都開始蠢蠢欲動了。


    其中戶部尚書裴然最是起勁,他本來就嗓門大,一開口便蓋過了所有人:


    “啟稟聖上,臣以為兩國聯姻非同民間嫁娶,事關國運,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子殿下少年老成,乃聰穎之主。出使碧海時,雖遇落英湖之劫而不懼,初入異國境而不怯,盡顯我蒼梧國的皇家風範。此次太子殿下忽然建言聯姻,雖看似意外,但臣敢肯定,此事必是殿下著眼兩國大局後深思熟慮之結果,絕非僅出於兒女私情。此等胸襟之浩瀚,君王之氣度,與聖上係出一脈,實是我蒼梧國之大幸啊。”


    “是是是!對對對!”含元殿上一陣附和的迴聲蕩漾。


    裴然見四下群臣造勢,溫帝含笑不語,心中頗是得意,乘勢繼續說道:“碧海自古多金,國富民足,與我蒼梧兩國聯姻乃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又聞明皇之女端嫻慧至,溫婉淑德,與太子殿下珠聯璧合,真可謂佳偶天成。臣認為,此等好上加好之幸事乃蒼梧之福,萬民之福也!當速派一婚使入碧海,方不誤此良機。”


    “是是是!對對對!”迴聲此起彼伏,似潮水一般前赴後繼,經久不息。


    龍顏自然一片大好,沒了太師在堂上,果然就是氣氛不同。溫帝少有地任由那春風拂了一會兒麵,開口又問:“如此說來,眾愛卿皆以為聯姻為上?”


    “正是正是,不錯不錯,極好極好。”一個意思能用層出不窮的言辭變著法兒的把一言堂粉飾成百家爭鳴正是阿諛之術的最高境界,但於這些愛卿們不過是雕蟲之技。


    人群中惟有一人低頭沉思,默不作聲,溫帝並非沒有瞧見,他轉過頭去問道:


    “葉愛卿,既是兩國聯姻,此事當歸禮部,你這個尚書緣何一言不發?可是覺得有不妥之處?”


    眾臣一聽,頓覺自己光顧著揣摩聖意,卻忘了此事是禮部行走之事。禮部的尚書未發話,自己便口若懸河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當即都住了口,再不吱一聲,可謂收放自如。


    葉知秋出列上前,先是穩穩重重地一拜,朗聲道:“兩國聯姻之事,於蒼梧碧海兩國並非初例。當年碧海銀泉公主嫁入慕雲一族,便是先河之舉。然此次聽聞落英湖之劫讓碧海舉國震動,以至於明皇將銀泉公主留在了太液國都,可見明皇對此事心存芥蒂。方才聖上言及碧海對聯姻之事有喜聞之意,臣鬥膽揣測碧海國實是心存猶豫尚未定論。如此便貿然應承為太子殿下提親,倘若碧海心生反複,好事不成,我蒼梧國豈非顏麵掃地。”


    一席話,說得眾臣們麵麵相覷,忽然發現果然是隔行如隔山,自己看來就是一嫁一娶的事兒,竟被這個葉知秋說出那麽多名堂來。還關係到一國的顏麵,這名頭扣得自己可惹不起。先前的戶部尚書裴然早已雙唇緊閉兩眼看天,似已是事不關己了。


    溫帝聽了,略有遲疑,問道:“那麽愛卿是覺得聯姻不妥?”


    葉知秋搖搖頭,迴道:“非也,如今天下三分,我蒼梧與碧海唇齒相依已近百年,此番情誼實是難能可貴。況且有伊穆蘭虎視於北地,兩國皇族的聯姻遠勝一紙文書的盟約。臣以為,此姻當結!”


    “那愛卿的疑慮是?”


    葉知秋微微一笑道:“臣的疑慮不足掛齒,如何打消明皇的疑慮才是此事的關竅。臣揣測明皇擔憂的是婚娶的路上是否又會出現伊穆蘭的伏兵,重蹈落英湖的舊轍。此事要解決並不難,難的是需要一能言之人親自說服明皇於階前,方可再談婚論嫁。所以臣以為,眼下不應大張旗鼓地指派婚使,而是隻以尋常出使為名,到訪太液國都,與明皇當麵交涉。待一切談妥之後,再取出備好的聖上的書信及彩禮,以結姻之名行婚使之事,方可周全。”


    溫帝一聽,覺得葉知秋所言滴水不漏確實周詳,點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如此一來,這個出使之人選當慎之又慎了。”言畢,目光掃了一下階下眾臣道:“諸位愛卿,可有誰願擔此大任,替太子做個大媒啊?”


    鴉雀無聲。


    那是當然的了。說得好聽是大媒,日後儲君即位,單論這做媒的舊情,也能當自己的一道護身符了。可聽說明皇那老女人性格古怪,要是翻臉不認賬,到時候就不是做大媒,而是倒大黴了。


    葉知秋淡淡地應道:“臣不才,願自薦前往碧海。”


    溫帝正愁下不來台,見葉知秋開口,心中一陣寬慰,喜道:“愛卿願親往碧海一趟?”


    “臣二十五年前便是以婚使的身份去了碧海,做了銀泉公主與右太師的媒人,與那明皇也算有過麵識。如今此事事歸禮部,臣又是尚書之位,擔此重任乃是當仁不讓,想必諸位大人也不會想要與臣相爭吧?”


    “怎會怎會,是是是,極好極好。”寂靜的含元殿上忽如一夜春風來,已是歡聲笑語的樣子。眾臣們一聽葉知秋自薦,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之餘,紛紛誇讚葉尚書資曆之深厚、行事之穩妥、於情於理都是婚使的不二人選。


    戶部尚書裴然又高聲奏道:“聖上,臣鬥膽請任此次結姻的副婚使。百姓嫁娶尚要傾囊操辦,何況是一國太子。想必這次聯姻需要花費之處甚多,葉大人出使碧海專心主外,臣隻會幹些分斤撥兩的事兒,願在國內與葉大人遙相唿應,共理首尾。”言罷,不等溫帝開口,便一臉真誠地朝葉知秋作了一揖道:“葉大人隻管專心與那明皇周旋,婚嫁所需開銷流水之事,戶部願鼎力相助!”


    眾臣聞言紛紛心中暗罵裴然厚顏無恥,什麽副婚使,分明就是天塌下來有葉知秋頂著才敢說這話,還有臉說共理首尾。


    但嘴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哎呀,若戶部與禮部兩部共理聯姻之事,必是萬無一失啊。此等精誠之心,當是我等楷模啊。”舌底的讚美之辭向來沒有窮盡之時。


    溫帝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如此,便有勞二位愛卿了。如今左右太師皆已不在朝中,眾臣還能如此恪盡職守,朕心甚慰!”


    葉知秋忽然又高聲道:“臣還有一事。”


    收放自如的眾臣立馬又閉嘴了,驚恐地看著葉知秋,唯恐他要搞出什麽幺蛾子來。


    “愛卿請講。”


    “此次出使關係重大,臣想請一武官陪同前往。”


    “這是自然,兵部尚書何在……”


    “臣心中已有人選,還望聖上應允。”


    溫帝一怔,連人選都想好了?


    “不妨說來聽聽。”


    “便是陪太子殿下出使碧海時的護軍統領曹將軍。”


    殿上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就是那個落英湖畔護衛不力被劫了公主的那個曹將軍?這種人怎好再用?沒治他的罪就算是皇恩浩蕩了。葉知秋居然去碧海前還先給自己惹一身臊?搞什麽鬼?


    溫帝也皺了眉,怎麽是他?


    葉知秋根本不理會殿上的交頭接耳,繼續說道:“臣知道落英湖之劫曹將軍有責在身。但此事乃是我在明處,而伊穆蘭人早有在暗中部署,事發不在我國境內,實難預料。況且關起門來說,曹將軍的首要職責乃是護衛太子殿下,而非銀泉公主。以區區十數人能護得殿下毫發無傷,情急之下還能如此知曉輕重,實是難能的將才。論資曆,曹將軍雖有些淺薄,但他已到過碧海,對那裏的情形也十分清楚,臣用起人來應是更方便些。”


    群臣不禁暗自感歎:不愧是一部的尚書,能巧舌如簧翻雲覆雨,硬是把一個馬虎之人說成了可造之材,今日真是受教了。


    溫帝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讓人有些琢磨不透。他自然知道落英湖是怎麽迴事,可葉知秋的口才如此了得,這次到了碧海國,想來必能成事,不由心下一寬。


    “好,那朕就依你的意思,將曹將軍指派於你。餘下的事,你自行與兵部交接便是。”


    “臣遵旨。”


    塵埃落定,皆大歡喜。


    早朝後,眾臣正要徐徐退出含元殿,溫帝忽道:“葉愛卿,你且留步。”葉知秋躬身站在階前,待殿上再無旁人時,應了一聲:“臣在。”


    溫帝盯著他,似毫不經意地問道:“朕有一事不明,落英湖之劫你並未親見,何以得知曹將軍是以十數人護得太子周全,知曉得如此詳盡?”


    葉知秋心下一驚,暗叫不好。落英湖的具體情形其實是銀花所述,方才殿上陳詞,卻不小心說漏了嘴。


    溫帝見他神情有異,忽然目光變得犀利如電,直射過來。


    葉知秋見狀忙伏在地上,大聲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落英湖之劫臣確未親見,是臣的外甥從碧海捎來書信,言及此事。臣知曉家書中本不應公私混同,寫這些朝中之事。隻是臣的外甥年歲尚小,又是初出茅廬,一時行事糊塗,皆是臣平日管教無方之責,還望聖上恕罪。”


    溫帝一聽,臉色登時緩和不少,略一沉吟,點頭道:“說起來,你外甥倒確實是在太子側近……他是太子伴讀,公職在身,所述又是出使之事,你是禮部尚書,看了也無妨。隻是寫在家書裏了,也略有不妥,日後小心些便是。”


    言畢,又恢複了平日裏的笑容道:“碧海國送來的國書中還說他機敏過人,一方才俊。有他在碧海,你此次出使想必也能方便一些。朕記得他已是墨葉衫青玉冠加身了吧……此次朕便再賜他銀葉衫銀麟冠,以示嘉獎,你帶去碧海代朕好生鼓勵他。”


    “臣謝恩!”


    葉知秋抑住心中狂跳,穩步踏出了含元殿。


    望著殿外烏雲密布,想起自一年前浩浩蕩蕩的出使隊伍從這裏出了門的那一刻起,複仇的計劃便如磨盤一般開始轉動,一點一點地碾碎心中的仇恨之像。


    好一個聰穎之主,果然不可大意。李厚琮,你是為了你的江山。而我,誓必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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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海南華案方解,蒼梧朝堂又迷局。第七卷《渾天各一方》今日收卷,明天將繼續連載第八卷《白晝起驚雷》,本書也終於迎來了第一個高潮!前麵的各路交鋒?那和第八卷比起來,都是小兒科~~


    希望各位能夠看得盡興,神州的曆史又翻過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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