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塵再拿近眼前細看,這黃玉般透明的質地下,竟埋著一朵極小極小的紅花。那花看起來沒有花瓣,隻有花蕊,細長而卷曲,如針一般地攢在花萼的中央。


    “這是燼絲花?!”蘇曉塵驚唿了一聲。


    朱芷瀲比蘇曉塵更驚訝,“你居然識得!難怪你們太子找了你做伴讀。你見過這花?”


    蘇曉塵搖了搖頭說:“以前佑伯伯……噢,就是銀泉公主殿下的夫婿,他教我讀過一本古典,叫《獨物格致》。裏麵提到伊穆蘭有一種奇花叫燼絲花。此花朱紅似火,隻有花蕊沒有花瓣,盛開時宛如花瓣被燒燼後留下的絲骨,故名燼絲花。燼絲花嬌柔無比,在苦寒之地是活不下去的,聽聞隻有伊穆蘭國都沙柯耶城的地下才有。沒想到今日能見到……”


    朱芷瀲嘖嘖稱讚:“你連這花隻有沙柯耶城才有都知道,真是不簡單。這是某年我生辰時老楊送我的禮物,是一整塊的琥珀鏤刻出來的。別看個頭小,隻要輕輕一吹,聲音就能傳出老遠去。整個太液城就隻我這一枚,那些侍衛宮女一聽就知道是我在喚他們了。”


    話音未畢,遠處已駛來兩艘宮船,正是方才領命去取衣裳火盆的宮女。


    她們知道公主船小,隻讓一個力大的宮女上了船。


    那宮女一手遞給蘇曉塵一個包袱,一手提著個小火盆擱在船中央便退下了,裏麵銀霜薄雪般的炭火正燒得旺。


    朱芷瀲揮了揮手,兩艘船不一時就消失在視野中。


    蘇曉塵瞅了瞅手中包袱裏的衣服,又犯起難來。


    這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總不能就這麽寬衣解帶吧。


    朱芷瀲似是看出了他的顧慮,笑盈盈地示意他一同靠近船心。她先是從小桌幾下麵摸出一把銅棍往桌麵中央的一個銅製蓮花口上一插,變成一個支架。又指了指船的腰身兩邊的船沿,隻見船沿處各有一個細長的盒子。


    蘇曉塵正琢磨那盒子裏又會有什麽樣的玄機,朱芷瀲已伸手打開左手的盒子,從裏麵抽出一股兩丈長的墨色股帶,股帶的中間拿方才的銅棍支架頂住,端頭插入右手船沿的盒中拴好,再從股帶的中間向前後一分,分出一個如同大燈籠一樣的帳篷來。


    蘇曉塵這才看清,原來那跟股帶是一個帳篷擰絞而成,平日裏藏在船沿的盒子裏,待到用時就可以抽出來遮風避雨。


    朱芷瀲又是一臉的得意顏色,“這叫墨蘭帳,是拿鮫魚的魚鰾搗碎晾曬拚接成的,防雨防曬,製作極不易,就隻有我和大姐的船上有。你在這裏麵換衣裳就可以啦,帳上塗的墨汁很密,外麵看不到裏麵的。”


    蘇曉塵想,看來這宮裏的稀奇玩意兒都在你這兒了,心下暗自讚歎。嘴上卻說:“這黑黢黢的帳子平時若日頭裏要用,裏頭也看不到外頭,豈不憋悶。”


    朱芷瀲從右手盒子裏又抽出一根股帶,卻是白的。


    “這是晴天用的啦,裏外皆可見。蘇學士還有什麽問題嘛?”


    蘇曉塵兩手一舉,作了個服輸的表情,乖乖鑽進了墨蘭帳中。


    蘇曉塵換上衣服的這會兒功夫,朱芷瀲已輕搖著小槳,蕩過了數片蘆葦群。待蘇曉塵從墨蘭帳中出來的時候,眼前已是別樣景色,不由一呆,問道:“此處是何處?好秀麗的山水!”


    “這裏是太瀛島,本是我母皇處理政務時用,因為現在大姐監國了,我母親很少過來,所以平日裏我大姐在這裏居多。”朱芷瀲指了指遠處一座鶴立於四周宮殿的高台說:“那是撫星台,我大姐一日裏有大半時間都在那裏看奏折。”


    蘇曉塵想起那日朝堂上朱芷淩咄咄逼人,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女人看上去便是雷霆般的氣勢,讓人無法靠近,又是手段淩厲之人。他日承了皇位,碧海國想必要換一番新氣象了。想我蒼梧國眼下雖然國強民富,但左右太師一病一故,且膝下無人。將來兩國若交好尚好,若起幹戈,如何能立於不敗之地真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朱芷瀲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倒一時猜不出他在想什麽,隻以為是提到了大姐讓他有些不自在,便笑道:“其實我大姐也沒那麽兇啦。你若沒有壞心思,她便不會把你怎樣的。”


    不會把我怎樣?這話說得就讓人覺得她很兇啊!這句姊妹情深的維護之辭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我是想,你不是說要去見那個……老楊?怎麽到你大姐這裏來了。”蘇曉塵岔開了話頭。


    “哦,老楊也住在太瀛島上。”


    “咦?他究竟是什麽人,竟然住在這皇宮裏。”


    “太瀛島中間有一內湖,把島分為南北兩半,兩邊的宮廷樓台都不少。自從大姐監國後覺得空置了可惜,便奏請母皇將島北側依然做處理政事用,而南島獨自劃成一片,稱沐恩院。”


    “沐恩院?”


    “四鄰有些小國屬國的王公或是遠疆的節度使的子弟有從小送到太液國都循禮受教的先例。大姐監國後,說住在城外易生事體,不好約束,便集到沐恩院一處裏來了。”


    蘇曉塵暗想,這哪裏是怕不好約束,分明是將屬國和各路諸侯的子弟當成質子圈養在城中。這太瀛島四處都是湖麵,戒備森嚴。表麵上看錦衣玉食瓊樓雕閣,實際上是把他們監視在眼皮子底下最好不過的場所了。


    朱芷淩果然是心思縝密。


    “那麽老楊也是某個小國的王公子弟了?”蘇曉塵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對,老楊是伊穆蘭人,怎麽會是小國王公。


    “住南島的人裏也有一些不是啦,比如老楊。之前朝堂上的那個莫大虯你見過吧?大姐常找他辦些事,莫大虯的商館裏有個郝師爺,年紀挺大了,老楊就是他的外甥。”


    原來朱芷淩和伊穆蘭的交往如此之密。


    蘇曉塵心中一震,想起前幾日夜裏自己剖析銀泉公主被劫的因果來,越發覺得碧海國與伊穆蘭國之間的聯係不簡單,今日聽朱芷瀲這麽一說,果真如此。


    要知道這幾十年來在天下人的眼中,蒼梧碧海聯手抗擊伊穆蘭的形勢已深植人心,幾乎沒有人去懷疑什麽。但毒金之戰後,看似平息的戰火卻從陽謀轉向了陰謀,如今想來並非沒有原因。


    伊穆蘭兵勢大減,國主病故後王位空懸,朝局不穩。碧海國似是寡弱,實則多錢善賈,近年來又力添兵甲有了金羽營。隻有蒼梧國這幾十年如一日,毫無變化,亦無居安思危之心。總覺得既有瀚江天險,又有碧海國在前抵擋,隻要交好碧海國,便可高枕無憂。


    但假設有一日,碧海國忽然和伊穆蘭國聯手起來,那會如何?如今的碧海,手中錢糧不缺,剽悍的金羽營對外隻稱是護衛京畿,實則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數。說是瀚江天險,這天險防蒼梧國入侵碧海國尚有用處,倘若是碧海國反過來攻打蒼梧國呢?碧海國多的是戰艦船舸,若是碧海國要過瀚江,蒼梧國也隻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過來吧?


    蘇曉塵忽然想起瀚江上的那幾十艘巨大無比的虎頭艦黿頭艦來,如果上麵載滿了伊穆蘭的鐵騎……蒼梧國如何抵擋?


    瀚江天險,從來就不是蒼梧國的天險,而是碧海國的!


    看似風平浪靜的幾十年,也許真的走到盡頭了。


    蘇曉塵低著頭沉思凝想到這裏,額上汗水不由涔涔而下,心中一陣狂跳。朱芷瀲恰好轉舵扭身瞧見,還道他是不習水上有些暈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說:“這是清露丸,你要是頭暈,服下兩顆就好。”


    蘇曉塵依言服下兩顆,頓覺胸口一陣清涼,躁動之意大減。他定了定神,笑道:“碧海的東西真是好吃,連藥都是甜的。剛才說到哪兒了?”


    朱芷瀲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就說到老楊是郝師爺的外甥,然後你就開始暈船了。”


    蘇曉塵心想,看來朱芷淩對莫大虯也是不放心,就連個師爺的外甥都要當成人質握在手裏,便問:“那是你大姐要老楊住到島上來的?”


    朱芷瀲搖搖頭說:“那倒不是,郝師爺說自己年紀大了,商館的賬又多,顧不過來這個外甥,央了莫大虯來找我大姐,問能不能讓他外甥住過來,順便讀些書識些字,大姐便幫了他這個忙。”


    咦……是老楊自己要住過來的,蘇曉塵有些意外。


    他又想了想,心下一動,又問:“總聽你叫他老楊,他究竟有多老?”


    朱芷瀲一聽,哈哈笑起來,“其實他也不老啦,也就跟我大姐差不多年紀,隻不過總是老氣橫秋的樣子,我便叫他老楊叫慣了。他呀,是個可有趣的人了,知道的又多,你見了他一定不會後悔的。”


    兩人又行舟劃了一陣,轉入一片方洲的淺灘。岸邊芳草青青,一片雪白的鵝卵石鋪出一個天然的碼頭來。朱芷瀲跳到岸上栓好了船,蘇曉塵則終於踏上了實實在在的地麵,感覺心安了不少。


    朱芷瀲並不走大路,又是引著蘇曉塵從草叢裏七拐八拐地繞了好一會兒。等蘇曉塵站定環視四周時,發現已經站在了一個小小庭院之中了,原來朱芷瀲是直接從庭院的花壇外麵翻進來的。


    這公主真是不走尋常路啊。


    庭院並不大,但設計得很精巧。三麵都是花壇,錯落有致。旁圍的香樟樹遮得外麵看不到庭院裏麵,私密性很好。中間有個涼亭,亭子的後麵是一間清雅的茅屋,茅屋邊橫著幾分薄田,頗有些采菊東籬的意思。


    兩人穿過涼亭剛要走近茅屋,隻聽屋裏傳出一陣撫琴之聲。朱芷瀲朝蘇曉塵做了個鬼臉,示意老楊就在裏麵。


    蘇曉塵不通樂理,聽了這一會兒,沒覺得彈得有多好。不過音色動人,古樸渾厚,能感覺出琴倒是很貴重的樣子。


    沒彈幾聲,隻聽啪嗒一聲,似是琴弦斷了。屋中傳來一聲歎息:“無意驚弦有意人,心係天下奈蒼生。”蘇曉塵心中一凜,沒想到老楊竟然是一位心係天下的世外高人,不由地肅然起敬。


    這時,屋裏又傳來一個婢女的幽怨的聲音:“楊公子,您這小半日裏都已經繃斷十幾根弦了,要等的人還沒來啊?”


    “古人有摔琴謝知音之美談,我是斷弦候知音,豈不風雅。”聲音有些洋洋得意。


    婢女小聲嘀咕道:“您風雅,反正換弦的又不是您……換得我手都疼死了。”


    蘇曉塵不覺絕倒,原來是這麽個世外高人啊。再看朱芷瀲已經捂著肚子正強忍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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