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十一月的初五,她便會找一輛尋常的馬車,去郊外的駙馬墓拜祭父親。恰好今天出宮時,不小心將羅纓忘在宮裏,便讓宮女迴去拿了一趟。


    這根羅纓也許是父親的舊物,細細聞來,還帶著一絲母親宮裏的金縷香的香甜。她把它握在手心裏,覺得這麽做好像能讓自己離父母近一些。


    馬車繼續行進著,忽然朱芷潔聽到前頭一陣騷動,好像是馬首撞到了什麽人。其實是那堆跟蹤太子的少女跟蹤團推推搡搡,其中一個姑娘被擠得沒站穩,一個趔趄驚得手中紅豔豔又香噴噴的汗巾子拋了出去,一整個兒覆到馬臉上。


    可憐的馬兒瞬間覺得眼前一片紅雲,滿鼻子怪味兒想要打噴嚏,耳邊還一堆尖叫聲,簡直是一場視覺嗅覺聽覺刺激的盛宴,瞬間驚得向前猛踏了幾步。


    這一踏不打緊,整個馬車幾乎要被翻過來。朱芷潔坐在車裏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顛得半截身子甩出車窗,手上那根羅纓脫手而飛,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李重延手上那把搖來晃去的折扇上。


    李重延撿起羅纓轉過身一看,結果看到了這輩子讓他最難以忘懷的景象。


    從一輛馬車的車窗裏,探出一個年輕姑娘的半個身子,嚴格說是被車窗卡住了,既出不來又迴不去。那姑娘滿臉紅暈,雖不知是羞得還是被車窗卡得喘不上氣憋得,但都不妨礙把她那張絕美無比的臉龐襯得更加嬌豔欲滴。


    朱芷潔那一刻幾乎想死的念頭都有了,這尋常馬車的窗子竟然那麽小,卡住了自己不說,旁人看來還以為是自己腰粗。但其實她不知道,多虧了是尋常馬車,這要是換成宮裏的七寶香車,那窗口的大小……怕是她整個人早和那根羅纓一起飛出去撞太子的折扇上了。她現在唯有拚命挺著腰讓身子保持水平的姿勢,才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不那麽滑稽一點。


    李重延已經看呆了,這樣美豔的一張臉,這樣奇異的一個姿勢……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說出了平生第一次主動對女人搭訕的話,而這句話甚至讓身邊的老曹都聽不下去了。


    “這位姑娘,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還有比這更老套的搭訕方式了嗎?這種話連我老曹都不說的好嗎?


    這時候,身周一堆人唿啦地就圍上來了,明顯圍成了兩個圈,扶公主的扶公主,護太子的護太子。但這不妨礙朱芷潔和李重延在這一刻保持著四目相對,尤其是李重延說完這句話後,覺得那姑娘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嘴裏囁嚅著,好像要對自己表白什麽。


    李重延湊近朱芷潔的嘴邊,終於聽清了她憋出來的那句話:


    “把……把東西還給我。”


    李重延才想起手上還拿著她的東西,左手剛要遞過去,忽然心念一轉,右手解下腰間的螭紋白玉佩,把羅纓係上去又打了個結遞了過去,對著朱芷潔深情脈脈地吟了一句: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那一刻,朱芷潔也顧不得許多,隻得連羅纓帶玉佩一把拿了過來。這時蘇曉塵已從旁邊賣鍋貼的人手裏奪了把鍋鏟跑過來,對準馬車的窗欞就是一撬,窗欞應聲而落。


    朱芷潔忽然覺得氣血暢通,逃出生天似地趕緊把身子一縮,退迴車裏。迴想到方才種種,羞得胸口亂跳,死死往下拽緊窗簾,生怕再被人看到。


    這一切,都被遠處菜筐裏的那兩個小姑娘看在眼裏。清洋公主朱芷瀲輕聲道:“銀姐,這個人不僅腦子好使,好像心腸也還不錯呢。”


    馬車兀自去遠了,李重延還怔在那裏。


    老曹悄悄拍了他一下,“殿下?已經走遠啦。”李重延忽然幡然醒悟似地斬釘截鐵道:“不行!老曹!你必須得給我打聽清楚了,這是誰家的姑娘。”


    旁邊那賣鍋貼的小哥劈手奪迴自己鍋鏟,話裏帶刺兒地挖苦道:“那是咱碧海的公主,你連公主都不認識,還想高攀?”


    李重延聽了不怒反喜,“公主?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


    這邊的菜筐裏,朱芷瀲已經憋不住了,開始埋汰銀花:“你說這群人有好玩的,不就是個好色之徒嘛!我還傻乎乎地跟了半天!走了走了。”


    銀花又神秘兮兮地說:“你看他們身後,那兩個穿藍衣服的男人。”朱芷瀲一看,還真有兩個藍衣人,好像在交頭接耳什麽。


    “要是我沒猜錯,剛才那太子的玉佩太招搖,他們已經被毛賊們盯上了。”銀花嘿嘿嘿地笑起來。


    朱芷瀲一聽,又來了興趣:“毛賊!有意思。繼續繼續!”


    兩個藍衣人一個叫王四,一個叫劉八,還真是兩個毛賊。今天是來市井裏看看有沒有冤大頭可以下手的,正好撞見了太子這幾個。


    緊身露臍裝的侍童,尾隨的少女團,一看就貴得要死的玉佩,簡直想裝看不見都難。


    王四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劉八:“遇上買賣了,怎麽開張(下手)?”


    劉八悄聲說:“其他幾個還行,那個黑毛侍童看著不好惹,我去給老大送水(報信),你跟著他們,要是有機會就往七裏坡帶。”


    “讓我去想辦法帶人,你去老大那兒邀功?媽的,你就不該姓劉,你該跟我姓!”


    “再瞎嗶嗶,上次桃花樓跟小翠喝花酒的錢先還老子!”劉八很有殺手鐧,說完就消失在市井裏了


    王四不言語了,暗罵劉八無恥,心下開始琢磨怎麽找機會引這幾個人過去。其實這事兒不難,因為對方自己找上來了。


    蘇曉塵一推手,問道:“這位大哥,請問觀音座怎麽走?”


    “觀音座?噢,好說好說,我家就那邊兒,你們跟著來就是。”王四心裏樂開了花,真是全不費功夫。


    李重延這一行,一共就六個人。李重延和蘇曉塵是富貴出身,老曹雖是沙場老將但沒走過江湖,隨行兩個兵士也是一樣,最後還帶了個胖乎乎的王公公。所以王四這麽一忽悠,誰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沿途風景甚好,李重延邊賞著水鄉風景邊哼著小曲兒,滿腦子都是剛才公主的婀娜身段,心中好不得意。蘇曉塵則光顧著看遠處亮晶晶的太液城樓,連路都沒顧得上看,還好幾次險些被石頭絆了腳。等眾人覺得四周人跡漸少,路不成路時,已是來到一個破爛不堪的龍王廟前。老曹有些納悶,剛要開口問那王四,王四忽然一溜煙兒地往廟裏跑,邊跑邊喊:“趕緊出來,我把買賣帶來了!”


    李重延看看蘇曉塵,一頭霧水地問:“咱說了要買他啥東西了麽?”邊兒上的王公公已經尖叫起來:“天呀!媽呀!有壞人!”


    老曹一看,跳出二三十個毛賊來,這是入了賊窩了啊!瞬間用久經沙場磨煉出來的敏銳的軍事直覺判斷了一下。


    這……怎麽看都是架不住人多啊!於是當機立斷,雙手一伸,施展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左手夾起太子,右手夾起蘇曉塵,撒開腿就往迴跑!邊跑邊喊:“王公公,對不住!”


    一口氣跑出二裏地,才氣喘籲籲地把兩人放下,看著毛賊沒追來,當下鬆了一口氣。


    那倆人下了地,一起抱拳拜道:“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老曹再定睛一看那倆人,幾乎沒昏過去!


    “我說你們怎麽也扮成秀才的模樣出門了啊!”老曹一臉的哭腔。


    兩護衛對視了一眼,一臉窘相:“平日粗野慣了,想扮個書生……好……好找妹子。”


    老曹顧不得埋怨,心想這再迴去也還是打不過啊。立刻又用敏銳的戰術直覺判斷了一下,沉穩地說:“你們兩個趕緊迴城裏找秦侍郎搬救兵,我迴去跟他們拚一刻算一刻!”


    兩個護衛看著老曹堅毅的眼神,又一抱拳:“將軍保重!”轉身就跑,三人很默契地分頭行動了。


    老曹邊走邊琢磨怎麽跟對方交手,一會兒忽然看到遠處跑來兩個書生,還以為是太子和蘇曉塵,再一看,居然還是那兩個護衛。三人一齊“咦”了一聲。


    老曹問:“怎麽又迴來了?”


    幾乎同時那兩個護衛也問:“將軍怎麽走在我們前麵了?”


    三個路癡!


    老曹這邊正懊喪得要死,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有個菜筐,菜筐裏還有兩個小姑娘幾乎要笑昏過去。


    “哎喲,這幾個糊塗蛋,笑得我都快不行了。”朱芷瀲捂著肚子直笑出眼淚。銀花也嘿嘿哈哈笑得停不下來,笑到一半忽然問:“你怎麽把菜筐也帶著來了?”


    “我都花了錢了啊!”朱芷瀲理直氣壯。


    銀花暗想:碧海人就是碧海人。當下也不理會這些,一個跟鬥跳出筐說:“咱去看看那兩個公子哥。你正好練練我教你的趕蟬術。”說完,兩人幾個跳躍,入了草叢沒影了。


    花開並蒂,各表一支。這邊龍王廟前,李重延、蘇曉塵和王公公早被綁了個結實。李重延嘴裏被塞了個破布團,隻能心中暗罵蘇曉塵。為看個破瀑布,差點被射死。為看個什麽觀音,又被賊人綁。我發誓這輩子要是再上當跟你去看什麽鬼東西,我就不姓李!


    正恨恨間,為首模樣的一個大漢示意把他嘴裏的布團拿了,得意洋洋地說:“說吧,這位公子。打算讓家裏拿多少錢來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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