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佑見葉知秋應承得爽快,哪裏知曉他心裏的這些念頭,隻覺自己的一樁心事已了,瞧著蘇曉塵也是欣喜,脫口而出:


    “不如,再加一人。”


    葉知秋順勢望去,蘇曉塵尚懵懂不知。


    慕雲佑道:“咱們也老了,有些事是得交給孩子們試試手,塵兒天資聰穎,缺乏的隻是曆練,又和太子殿下年齡相仿,路上正好做個伴。”


    葉知秋心中暗喜,嘴上卻說:“隻怕小兒頑劣,一出門沒了約束,生出事端來。”


    慕雲佑擺了擺手,道:“已是十六了,豈能再束手束腳,反而壞了氣度。男兒當以責為律,以任為束,方可成長。塵兒,我明日便讓左太師奏請聖上封你為太子伴讀,賜墨葉衫青玉冠,隨使團同行,你當好生陪伴太子殿下。”


    葉知秋一聽,登時起身下拜,口說:“小子怎受得太師如此厚愛。”蘇曉塵不明就裏,總之也趕緊順勢跪了。


    蒼梧國科舉殿試前三甲者,皆按例禦賜衣冠以示殊榮,首甲賜銀葉衫銀麟冠,次甲賜墨葉衫青玉冠,三甲賜碧葉衫白玉冠。蘇曉塵無職無試就得了衣冠,這在曆代都算是少有的殊榮。


    慕雲佑抬手示意蘇曉塵起來,笑著對葉知秋說道:“我知道葉尚書潔身自好,朝堂上也是獨來獨往,向來不愛與大臣們拉群結黨,卻還願意時不時地將塵兒送來與我作伴。這些年著實解了我不少的憂思,實是要多謝你的心意,讓我這無子之人也能偶享天倫。”謝辭之間神色卻漸黯然,不由又唏噓自歎道:“你到底是有福之人,雖和我一般膝下無兒,可有塵兒陪著,要強過我許多。”


    葉知秋慌忙迴禮道:“太師言重了,下官確實是性子孤僻於人寡淡,平日於諸位大臣多有失禮之處。但當年瞧著這孩子與太師第一眼便那樣投緣,下官於心中也是歡喜得很。曉塵雖是孤兒,不過心思聰穎,承蒙太師指點他這些年,已是他莫大的福澤,如今何來言謝?”言畢向蘇曉塵使了個眼色。


    蘇曉塵會意,又忙著跪下去磕頭。


    慕雲佑嗬嗬一笑,擺手止道:“好啦,快別磕了。你這個舅舅,就是禮數太周全,你若一味聽他再磕,頭就要暈了。如今天色已晚,這會兒把你們叫來,就一起吃個飯吧。”轉身問道:“去問問公主,桌席可備好了?”下人應道:“公主說了,隻等老爺堂間茶畢,那邊就上燈傳膳。”


    葉知秋忙推手道:“太師厚意下官心領了,隻是家中還有一房親戚遠來探望,不得不迴去招待,還望恕罪。”


    “也罷,那你就先去忙。”慕雲佑知其性子孤僻,眼見是托辭,也不戳穿他,順勢說道:“那就把塵兒留下,陪我說說話再迴去。”


    葉知秋應了一聲,兀自去了,留下蘇曉塵喜不自勝。慕雲佑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招唿道:“好了,這下你也不用拘著了,先陪伯伯吃了飯,再把你那‘敗於謀漏,饑於遠輸’講與我聽。”


    又壓低聲音說:“若講得好,我還有好東西給你。”


    蘇曉塵幾乎笑得要跳起來,他從小最愛的就是這個佑伯伯,雖然舉國上下都對他唯唯諾諾,但自己眼中,永遠是那個慈眉善目的佑伯伯。小時候佑伯伯還常常教習他讀古書習經略,近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見麵的機會就少了許多。自己從小沒了父母,舅舅雖然每日都在身邊,但諸多管教,讓他很有些想躲著。反倒是在佑伯伯這裏,常常可以暢所欲言,談得海闊天空。今天機會難得,一定要和伯伯聊個夠!想到這裏,少年臉上已是笑逐顏開,一片紅暈。


    葉知秋出了太師府上了馬車,車中已多了一人,他卻不驚不乍好像全然沒瞧見,待走出五裏開外,才緩緩開口問道:“何事?”


    那人身形矮小,披著一襲烏黑的鬥篷,遮著顏麵,隻露鼻口,低頭答道:“葉大人,萬事已皆具備,待使團的車隊過了瀚江,一入碧海國的濱州地界,便打算動手。隻一件事有難處,聽聞此次使團護軍人數甚多,若要正麵強攻,怕是難免要留下痕跡。還望大人能推波助瀾,助我等成事。”聲音嬌小尖細,宛如女童一般。


    葉知秋笑道:“你們倒消息靈通,此次出使團的護軍人數足有兩千,皆是淞陽大營的精銳。你們的彎刀再厲害,若要正麵硬劫,莫說必留痕跡,連勝負亦未可知。”言畢,沉思了片刻,又道:“你可帶話迴去,濱州的北麵有個落英湖,你讓他們伏在那裏出手便是,護軍之事我自有主意。萬樺帝都人多眼雜,你且去吧。記住,事情成功之前,你不要再來了。另外,還有件事,蘇公子此次亦是同行,你知會一聲。”


    那黑衣人聽聞一怔,隨即輕笑了一聲,道:“公子終於要來碧海了麽?我一定速速稟報。那如此,便有勞大人籌謀了。”


    過了一會兒,轎中又隻剩下葉知秋一人。


    太師府蓼蔭廳中,明燭高照,白夜如晝。


    廳堂四方寬敞,正中是一張葡萄紋嵌理八足束腰圓桌。桌上已備好了冷碟數盤,綠的是蓴菜卷蓮子,黃的是嫩薑拌馬蹄,紫的是指茄絞甘藍,還有幾盤清爽小菜,也都是夏末初秋的時令,用一水兒的月白瓷盤托了,雖然瞧著素淨,從菜色到皿樣無不上品。


    兩側站了一地的奴婢,各個垂手躬腰,屏息而立。桌旁坐著一位華服貴婦,盤著高高的發髻,插著一根赤金的步搖,柄端上鐫著一朵七角蘭花,正是碧海皇室禦用的徽紋。那貴婦瞧著年齡大約四十七八,怔怔地盯著燭火跳動,似是心事重重。


    忽的一陣衣衫窸窣聲,一個老丫鬟疾步走到貴婦身旁附耳道:“公主,大老爺來了。”


    話音剛落,下人們已攙著慕雲佑入了廳來,蘇曉塵緊隨其後。那貴婦立刻收了臉上的愁容,但並不起身,隻是轉頭頷首一笑:“老爺怎才來,教我好等。”


    慕雲佑坐定陪笑道:“公主不要怪我,為出使碧海的事與葉尚書多說了幾句。明日他自會奏明聖上,請公主隨團而行。”


    銀泉公主乃是碧海國第二代明皇的次女。其姐姐金泉公主二十年前即了國主之位,稱第三代明皇,與她乃是至親的姐妹。當年銀泉公主嫁入慕雲氏族,入府後稱慕雲佑為老爺。但到底是身份尊貴,慕雲佑對她不敢怠慢,仍以公主相稱,公主也不以為意,二十餘年下來,雖然“公主”和“老爺”這兩個稱唿不搭調,倆人也習慣了。


    聽到出使之事已定,公主明顯臉上有了喜色,問道:“既是葉尚書肯行此方便,你又讓我先備下酒席來謝他,怎如今反倒不見他人?”


    慕雲佑嘿嘿了一聲,說道:“我是出言留他了,不過葉知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素不愛與人來往。他既然肯答應幫這個忙,早早迴府倒也不易入人耳目,兩下都是好事。”


    公主哦了一聲,臉上盈了些笑意對蘇曉塵點了點頭說:“那塵兒今天便替你舅舅多吃一些。我這裏還備了一些點心,迴頭一並帶迴去,替我好好謝謝你舅舅。”


    蘇曉塵忙應了。慕雲佑在邊上打趣道:“塵兒也是許久未見,他舅舅今天又解了你的思鄉之愁,你隻給些點心也未免小氣。”公主顯然心情極好,笑了起來:“這有何難,塵兒想要什麽珍奇的物件兒,隻要他想得到,我碧海還算給得起。”


    慕雲佑搖搖頭道:“誰不知你碧海國富甲天下,多得是奇珍異寶,這有什麽意思。”


    “那依老爺說,該怎麽著?”


    “何不把你拿手的仙雲五味碟給他嚐嚐?”


    銀泉公主的臉色一變,但立刻又複了笑容,道:“碧海國按月供來的鮮魚還在路上差了幾日,再說孩子尚小,哪裏吃得了那些繁雜滋味。不如我讓人蒸些清淡的白鰻鯗來,脂香肉細,入口即化。”


    蘇曉塵聽了大為好奇:“什麽是仙雲五味碟?孩兒來佑伯伯府上這樣多次,竟未曾聽說過。”


    慕雲佑盯著銀泉公主笑答:“那是碧海國特產的一種鮮魚,喚作鱺魚,形似鰻魚,鰓下生有兩翅,碧海國人素愛切成薄片生食,稱為鱺膾。我本來不愛吃這些生腥的東西,公主親手為我將魚碾為細糜,盡去魚刺,再隔水蒸熟。”


    邊說著,臉上流露出無限溫柔的神色,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後生一般,“……再伴以五味,或撒椒粒,或淋青橘,或摻桂粉,或添茶鹽,或拌薑醋,入口綿軟至柔,稱仙雲五味碟。可惜你今日是嚐不到了。”


    蘇曉塵聽得呆了,心想竟有如此美味,這次出使碧海國,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嚐一嚐。


    菜肴美味可口,公主勸得殷勤,蘇曉塵吃得歡喜,慕雲佑瞧著也十分高興。


    正吃到一半,有下人來報,“左太師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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