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連綿,下得人有些心煩。


    麵對眼前殘局,早已沒有了繼續進行下去的心思,容朝將手中黑色棋子丟進棋甕,站起身,推開緊闔的窗戶。


    寒意滲骨的冷風伴著細碎的雨滴一同迎麵吹來,他打了個冷顫,混沌的腦袋,卻由此清醒了不少。


    已經兩個月了,這兩個月當中,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向來性情沉穩,善於忍耐,但這一次不知為何,竟總是心慌難抑,焦灼不安。


    烏沉沉的天空,陡然間閃過一道驚雷,耳邊聽到低沉的轟隆聲,隨後對麵的廊亭下,幾個小宮女嘰嘰喳喳地跑了過來。


    “哎呀,雨怎麽下大了。”


    “是啊,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就打起雷了。”


    “誒,鈴兒姐姐哪裏去了?”


    “聽符祿公公說,她好像去含德宮了。”


    “含德宮?為什麽要去含德宮?”


    “你不知道嗎?林昭儀歿了。”


    “什麽?林昭儀歿了?昨天我見她不還好好的!”


    “唉,在宮裏,這種事情早就見怪不怪了,林昭儀也是可憐,皇上才下旨晉封她為貴嬪,就這麽香消玉殞了。”


    “要說可憐,還是那位六皇子最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母妃,以後的日子,恐怕要不好過了。”


    容朝呆呆聽著,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適才聽見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林昭儀歿了?


    林昭儀怎麽會歿了呢?


    那樣的女子,嬌豔跋扈,機敏聰慧,雖說脾氣是大了些,但終究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兒,父皇晉封她為貴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之前他還在想,如果林昭儀晉了位份,容薊的地位也會跟著一起榮升,屆時他就能有資格進太學殿讀書,等那時候,他再多教他一些東西,多了解一些人情世故。


    事情的發展沒有錯,可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這個時候的容薊,該有多麽無助,多麽孤單。自己是所有皇子中最為年長的,也是經曆世間冷暖最多的,在這個隻有身份地位,沒有情誼關懷的冰冷宮殿,沒人會同情可憐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人們隻會嘲笑,譏諷,辱罵他,隻會拿他的痛苦來取


    樂,拿他的悲哀來解悶。


    世間之炎涼,豈止爾爾。


    可悲自己現在身不由己,就算想要幫他,也是有心無力。


    這就是身在皇家的悲哀吧,自己的命運,卻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唯能交給他人來裁決。


    多麽可悲,可歎。


    闔上窗戶,再也沒有勇氣,去聽外間任何紛紛擾擾,十九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思。


    想要徹底逃開,逃得遠遠的,逃離這個被束縛的命運。


    “殿下。”嚴絲密合的門扉,突然被人從外麵撞開,滿身濕透的符祿衝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


    “符祿!你這是怎麽迴事?”看到符祿眼中的驚痛,容朝也仿佛被某種難以承受的重擊,給狠狠擊倒。


    符祿仰首看著他,拽著他常服的下擺,咬著牙道:“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雖然心裏慌得要命,但容朝還是盡量穩著嗓音道:“別急,你先起來。”


    符祿卻死死拽著他的衣擺,低下頭,用壓抑痛苦的聲音道:“皇上……皇上準備要對楚大人下手了。”


    良妃娘家姓氏正是楚,楚大人,即是容朝的外公,良妃的父親,曾任三公之一,如今乃是內閣首要大臣,執掌大權的右相,身份地位,皆是斐然。


    楚氏一族,這十年來,可謂是風光無限,一丞相,一妃子,一儲君,朝中幾乎無人敢和楚家作對。


    容朝當即便明白了什麽,一把抓住符祿的肩膀:“此事當真?不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謠言?”


    符祿道:“這是奴才親自查到的消息,絕不會出錯!奴才還打聽到,殿下的表兄,在今早的朝會上,被革職查辦,闔府一百二十六口人,全被下令處斬!”


    聞言,容朝臉上的血色悉數褪盡,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幾步:“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靠著牆,低聲長笑,笑得眼淚橫流:“父皇,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符祿膝行兩步,抱住容朝的腿:“殿下,我們要怎麽辦?皇上這分明是打算將整個楚家斬草除根!”


    容朝死死咬著牙,直到口中漫出濃鬱的血腥,亦不肯鬆口。


    怎麽辦?


    能怎麽辦?


    那人是君,他是臣,自古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我母妃怎樣了?”


    符祿身子一僵,一語不發。


    容朝緩緩轉過身,紅著眼睛喝道:“說啊,我母妃怎樣了!”


    符祿見瞞不住,這才哭著道:“良妃娘娘已經三天滴米未沾,奴才剛才去看過,她……她……”


    “她怎麽樣!”容朝彎下/身,歇斯底裏地大吼。


    “娘娘一心求死,恐怕……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仿佛晴天霹靂,容朝整個人滑倒在地,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


    為什麽?


    為什麽父皇要這麽對他,這麽對母妃?


    楚家是功高蓋主,可這些年來,為了皇家也做了不少犧牲!


    當年,父皇還是個名不經傳的皇子時,被其他兄弟暗算,是四叔姥爺舍命擋在他的身前,救了他一命。


    三年前,二舅為了維護皇家尊嚴,被胡人活生生燒死,至今連個衣冠塚都沒有立。


    就在去年,江南水患,三舅前去賑災,堤壩塌方,他被卷入洪水當中,等找到屍體時,他已氣絕多日,而他手中,卻牢牢攥著命他為賑災使的那份聖旨。


    楚家從未不仁,父皇為何不義!


    難道這就是天意,是所謂的命運?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這十九年來,他從未爭過什麽,也沒從搶過什麽。


    不爭不搶,是母妃教他的處事原則,可如今……


    他若再不爭,再不搶,就什麽都沒有了。


    “符祿。”臉上的悲戚絕望忽而消失,他撐著地麵站起身,臉上溫雅的笑容不見了,第一次出現殺伐果決的冷意:“你代孤出宮一趟,去找蘇太師,告訴他,他之前的提議,孤答應了。”


    符祿一怔,好半晌才彎身叩首:“是,奴才遵命。”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老天爺,也如他一般,在悲傷哭泣。


    容朝凝目看向遠處雨霧中的太和殿,即便天地一片暗沉,那裏的磚瓦,也是金光耀目,琉璃璀璨。


    終於下了這個決心,終於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從現在開始,他隻能一步步向前,不能退後。


    或許,前麵等待他的,是一片陽光明媚的康莊大道,也許,是暗無邊際的無底深淵。


    不管等待他的是什麽,他都不能停下了。永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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