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無悲作為貴客,在辟塵山流連三日,親自送了清如道君最後一程,終於從聞竹覓那裏拿到一封嶄新的信。


    信上寫,蕭漱華已至華都,放言將取皇族的項上人頭。


    孟無悲把信燒成灰,在辟塵山門前最後叩下三次,隨後轉身勒馬,揚鞭直往華都而去。


    他終於情願遂了蕭漱華的願。


    自華都起,也至華都終。


    ☆、95


    蕭漱華一向言出必踐,孟無悲從崇德帝手裏接過五歲的孟醒時隻得以沉默掩藏那一陣要命的心悸。


    說來也極諷刺,他其實從沒想過要傳承他那可憐的衣缽,而他的眼中又從來隻有天下十三州,個人的死生悲喜都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但他不能不替蕭漱華扛過這份罪責,又不能不替天下去斬斷這份冤孽。


    可憐他此生至終都困在紅塵一夢,隻能把這頓悟轉醒的祈願交付膝下稚童而已。


    孟無悲的請戰書下得不早不晚,此時的蕭漱華已是劍挑十三州,血洗四大門,廟堂之上人人自危,江湖之遠無一敢言。


    他這畢生的光鮮張揚,都已登峰造極。


    請戰書下給天下,天下人盡知抱樸子終於請戰蕭漱華,戰與不戰,都在獨步山相候七日。


    而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封請戰書會無疾而終時,孟無悲抱劍登山,坐如老石,開始了他的七日之邀。


    四大門中的聞梅尋親率歡喜宗寥寥門生聞訊而往,宋明庭亦拂衣前去,封家新任的家主封無晦同樣帶著心腹,跨越眾州迢迢而至。


    就連素來安靜的辟塵門也為之一動,清徵道君也決定前去觀望。


    於是朔風之外,馬蹄聲急,數以千百計的江湖人不辭辛苦、不懼凜寒,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影隻,總之直到第三日時,山下的客棧都已客滿為患,甚至已有人在山中支起小棚,隻等七日結束。


    畢竟若是當真能看到抱樸子拔劍,甚至能看到江湖翹楚的巔峰對決,對他們的武功進境也大有裨益。


    盡管沒有人認為蕭漱華會來。


    ——但兄弟鬩牆、知己反目,似乎一直是這世上最令人好奇的戲碼之一。


    第四日,無人。


    第五日,無人。


    第六日,無人。


    第七日夜,獨步山的山尖已是白雪皚皚,朔風凜凜,孤直的老鬆之下端坐著一抹伶仃白影,若非他凝望著天際明月的眼神依然柔融,眾人幾乎要以為一代名俠抱樸子將被活活凍死。


    山下響起模糊的更漏聲,一聲一聲,像是遙不可見的星子在次第墜落,又像是垂死的浪人在發出掙紮的低咳。


    孟無悲終於站起身,拂去肩上層層的厚雪,但他一頭烏髮早已滿是雪色,就連眼睫都沾滿雪塵。


    在近處等候的人們唉聲嘆氣,失望地開始搬運帶上山的坐具甚至床具,但孟無悲依然抱著他的劍,眾人看見他幾乎嵌進月色的背影,喚道:「抱樸子,夜裏風冷,下山吧。」


    孟無悲沒有應。


    人們唏噓著轉身,心裏忍不住笑他固執,又忍不住惋惜虛度了幾日。


    其中的聞梅尋最先頓住腳步,她忽然迴過身,按住身邊門生的手,低聲道:「來了。」


    話音未落,似有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那一陣砭骨的寒意,更甚這幾日令人發顫的風雪。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蜷縮身子,爭先恐後地往岩體後邊躲,卻發現這風來得蹊蹺,無跡可尋,根本不知道哪邊朝風哪邊背風。


    孟無悲依然立在那棵老鬆下,平恬的眼神卻忽然泛起一點悲意。


    他自懂事起,就以「無悲」的身份行走於世。


    被師父責罵時,他不覺得悲憤,因為他知道師父明察秋毫,而他總會沉冤得昭;劍法遇到困境時,他不覺得悲傷,因為他知道再如何天賦異稟,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他有數不盡的耐心等待劍道圓融的那一天;離開師門時,他不覺得悲愴,因為他知道是他有錯在先,而他已經註定此生和辟塵門永懷虧欠;直到清如道君羽化,他也不覺得悲慟,他知道清如等待這日已久,他知道決戰之時死生由天,他知道清徵早已做好接下辟塵門的所有準備。


    但此時他感到痛苦,感到壓抑,感到沉悶的胸腔中正掙紮著要發出一絲悲鳴。


    這一絲悲鳴被猝不及防的疾風掐斷了。


    蕭漱華踩著厚重的雪,穿著一身濃烈的玄色,手中的桂殿秋鋥亮如新。


    月色投在他的臉上,蒼白一片,隻能看見一雙嫣紅如血的唇。


    孟無悲不合時宜地想,這些痛苦發生的源頭,都是他不識好歹地吻了那雙唇。


    那一吻,這一輩子都再也迴不去了。


    「本座來了。」蕭漱華說,「有酒招待嗎?」


    烏壓壓的人群龜縮在岩體之後,眼巴巴地盯著他倆,聞梅尋幾次想要拔劍衝出,都被門生們拚命拉住——聞竹覓曾千叮萬囑,一定一定隻能旁觀,就算蕭漱華隻剩一口氣,他們也不能上去補那最後一刀。


    封家和宋家同樣屏息以待,他們和這兩人交往都不密切,尤其是封無晦,他剛從父親手裏接過封家,實則都不曾和這來無影去無蹤的蕭漱華正式打過照麵。


    而辟塵門隻來了清徵道君,她選擇留在山下,依照這時的時分,已經睡了也不一定。


    孟無悲端詳他片刻,發現他依然艷麗如昨,即使前不久才和清如道君經歷一場鏖戰,又幾乎屠了恭王府滿門,這時也絲毫不見疲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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