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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濟渠截去河內郡,改由東郡對岸的汲郡汲縣入河,另有一條專供黎陽倉使用的漕河直通河岸,這條漕河入口正好在白馬縣對岸,旁邊各有一座碼頭,天晴之日,可以從白馬這邊看對岸忙碌的碼頭;與之相對,白馬縣亦有一條通往白馬倉的寬闊的漕河,同樣在兩側各設一座碼頭,不同的是,白馬上遊的碼頭是民用,下遊是白馬倉專用,兩者井然有序,各不相幹。


    然而繁華程度卻是不啻霄壤,官用碼頭冷冷清清;民用碼頭每天都有商船停泊、貨物往來不休,顯得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這個這當地人稱為西碼頭的碼頭算是白馬縣境最熱鬧、最複雜的區域,周邊百姓平日都會告誡自己的孩子,休要接近這裏,若不聽話,兇神惡煞的往來船員會把他們偷去賣錢,雖然孩子們家裏很窮,可他們還是知道,家裏是最好的,比外麵都好。久而久之,西碼頭便成為孩子們的禁地,不再有孩子前來看熱鬧。


    西碼頭雖然魚龍混雜,但熱鬧還是蠻熱鬧的,各種南來北往商販、纖夫、勞工、落魄無錢的學子都會選擇在西碼頭周邊的價格低廉的酒舍、客棧歇息。不過縣官也根據實際需求,將一片區域劃分出來,修築一排排清幽雅靜的精舍,專門租給南來北往的有錢人居住,隻隔一道道矮牆,便是別人的客舍。


    這天傍晚,大雨又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劈啪而下,沒有絲毫停歇跡象。


    即將離開東郡,前去滎陽上升的時禹換上便裝,撐起雨傘,帶著他的管家來到了西碼頭的“貧民區”,由於這裏地勢比較低窪,街道早在這樣的暴雨中變作一個個水潭,兩側店鋪酒館燈火通明。


    時禹他們往裏麵走了一段,在一家規模最大的酒樓前收起雨傘,走進了大堂。


    在油燈與火把的照明下,隻見語言各異的人聚集在大堂之中,一些看起來比較兇悍的江湖人士,桌邊放著刀劍等兵器,一邊喝酒一邊高談闊論,說著自己的輝煌往事;一些混混靠在窗邊與同伴眉飛色舞的說著什麽,偶爾會打趣打趣從旁邊經過濃妝豔抹的女子,這些女子也不以為意,不時會停下來打情罵俏,顯得很熟悉的樣子。


    也有一些落魄文士就食,一些人放心大膽的埋頭吃飯,一些人神色張皇,邊吃邊警惕的左顧右盼;更有一些熏熏的人扶柱嘔吐。


    說是世間百態聚於一堂,毫不為過。


    時禹見狀,也不以為意,更不擔心害怕,這些吹噓厲害的帶刀兇漢,多是富商雇傭的護衛,趁著主家在精舍歇息,便出來放鬆放鬆,看似可怕,實則是最講規矩的一群人,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敢在異地他鄉胡作非為。


    混混與女子,則是烏龜與遊妓的關係,他們沒有依附哪一家青樓妓院,不受青樓盤剝壓迫,想幹就幹、想不幹就不幹,十分自由;若是哪個顧客看中了自己所帶的妓女,那這混混便將妓女送到既定的客棧,等完事了,又立即帶著妓女尋找新的恩客,所得錢財對半分,額外小費歸妓女,這也促使妓女服侍恩客時格外賣力。


    作為縣令,時禹知道各行各業都有一套獨屬於本行業的“準則”,他們都是以求財為目的底層人士,比起動不動就因為水渠、牧草、田梗而大打出手的‘純樸’老百姓更守規矩,而且他們從往來商旅身上賺到的錢財,最後還是在本縣店鋪使用,也算是為白馬繁榮做出了貢獻,所以一般情況下,隻要他們你情我願,不是欺男霸女、逼良為娼,地方官府都懶得去理會。


    時禹並沒有在大堂停留,更不知自己的行蹤已經落入幾個高談闊論的大漢眼中,而是心不在焉的從旁繞過,直接走到中庭,奔向後院。


    這是滎陽鄭氏的一處秘密產業,上到掌櫃、下到廚師跑堂皆為鄭氏中人,他今天應約而來,也不知鄭氏又要他幹些什麽。


    時禹這一進了後院,立刻有人迎了上來。


    “時太守來啦?我叫鄭仲宇,家父是鄭元琮,受家父之命,為時太守餞行。”鄭仲宇身穿一襲藍色文士服,顯得溫文爾雅、氣宇不凡。他手撐一把油紙傘,在風雨中紋絲不動,衣衫下擺盡濕,一副久候多時樣子。


    “公子太客氣了,風大雨大的,可別著涼了……”時禹誠惶誠恐的說道。


    這些奴隸人家出身的人,自幼被灌輸了對主家的忠誠觀念,接受過嚴苛訓練的他們奴性極重,而奴性這種東西,一旦深入骨髓,不是說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官員就能改變的。


    而鄭仲宇才華過人,就被族中長者當繼任家主來培養,才情之好、學識之深、地位之高、品性之端,實非鄭凡那等敗類可及。如今他親自迎接,對先天就在鄭氏子弟麵前低聲下氣的時禹來說,受寵若驚。


    “外麵風雨大,請進。”鄭仲宇見到時禹如此神態,心中一笑,對接下來的談話充滿了信心。


    時禹當初要反抗舊主,是想追求更大利益與自由。畢竟逐利不是商人專長,而是人類共有的本能,鄭氏當年栽培了那麽多人,最終為何各奔前程?隻因離開人人喊打的鄭氏,讓他們獲得更大利益。


    說到底,這是人性的選擇,隻要是人就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春秋堂”裏有不少不得誌的支房偏房、中小世家,原因就是“春秋堂”給了他們更好的前程,所以他們忠於“春秋堂”。當情況對他們不利時,他們自然而然會想起“春秋堂”能給他更多好處。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後院樓閣,前院喧鬧的聲音仍舊傳到了這裏。


    不一會兒,美酒和熱騰騰的佳肴端上,鄭仲宇讓人退下,空曠客堂隻剩他們兩人。


    時禹雖已入席,卻沒有動手吃東西,過得片刻,鄭仲宇索性直接說道:“時太守,前些時日,你還惶惶不可終日,可眨眼之間因禍得福,等這場洪水降到安全線上,你就要去滎陽上任了…”


    “我這新職,難道也是你們……”


    “你明白就好!”為了給時禹營造出高深莫測感,鄭仲宇自然不會否認,而是將錯就錯的認了。


    時禹眼中一抹譏誚的笑意:“這麽說來,我應該要感謝你們綁架我的家人了?”


    鄭仲宇緩緩搖頭:“真要害你,我們怎麽可能填補白馬倉的巨大窟窿?你又怎麽當得上滎陽太守。這其實這是對你的考驗而已!”


    “考驗?”時禹也鬧不懂鄭氏幹嘛,照他對鄭氏的理解,自己定然會成為白馬倉的犧牲品,可忽然之間,他們把糧食還了,自己又稀裏糊塗的成了與鄭氏息息相關的滎陽太守,這兩者之間,絕非巧合。


    鄭仲宇反問:“你可知為官之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時禹不太確定他的意思,直接問道:“是什麽?”


    “為官之道,說到底是一個奸字!”鄭仲宇說道:“官場之上,忠臣也好、庸臣也罷,首先要學會‘奸詐’,雖說這個詞不太好,但一個‘奸詐’的人,至少比剛正不阿的人命長,人隻有活下去才能做事,你要做好官清官,就得比貪官汙吏更為奸詐;你要步步高升,也要比打壓你的人更奸詐,否則你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名留青史。當然,這所謂的‘奸詐’若是用來對付貪官汙吏、不法權臣,若是用來惠民,那就是智慧、那就是大忠似奸。”


    時禹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問:“我跟逼我有何關係?”


    “你學識過人,對世事有自己獨到見解,隻是為人過於死板,不知變通。此番折騰於你而言並非壞事。”說到這裏,鄭仲宇麵色一肅,說道:“你知道你到滎陽之後,將要掌握些什麽嗎?力量,一種很強大的力量……”狡黠地瞟了時禹一眼,繼續說道:“這力量是鄭、盧、崔、李等山東士族組成的力量,而你,被大家選成了盟主…所以之前的一切,都是對你的考驗…”


    “這麽說來,你們是想讓我當傀儡了?”時禹也不傻。


    “你出自貧寒之家,總是覺得我們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但你捫心自問,我們以前往死裏壓榨過你們沒有?”


    世家固然貪婪,但懂得“竭澤而漁”的道理,他們吃魚的同時也會養魚,並不會將水塘裏的水放幹。“大鬥進小鬥出”等攫取財富的伎倆,真正世家素來不屑一顧,鄭氏也是如此,他們對外的時候,會利用一切手段,但對麾下所屬奴隸、佃戶卻相當好,不然,誰會真心幫他們做事?


    非但如此,還會從奴仆家中挑出一些天資過人的孩童加以教育,一旦成才,便會將之放良,為其張目,從而使之成為自己的勢力成員之一,時禹當初便是受到鄭氏族學教育的人,不然,他哪識得字?哪懂得為官學問?


    “這倒未曾。”時禹倒也實事求是的說道。


    “當然,我們也有私心,可是誰沒有私心?你會不會利用一切辦法,給自己的子孫請最好的先生?當你的孫子長大成人,你會不利用人脈關係,想方設法給他們鋪平道路?”


    時禹啞口無言。


    “這道理就像我剛才說的‘奸詐’一樣,私心誰都有,隻要利人利己就是好的,你想當清官好官、你想造福百姓,但你先得是個官、是個高官,才能施展的你的報複,而我們就有將你推上高位的力量…”鄭仲宇對他說道:“你見識過的。”


    時禹默然點頭。


    這些年東郡與鄭氏合作,時禹切身體會到糧食對一個國家的重要,而這些世家豪門又是怎麽通過糧食來控製或影響國家政令的?


    豐年利用巨大財富買進糧食、欠收年再以高價出售,這隻是他們牟取暴利的簡單手段,當他們把糧食運到受災地區,這就有了左右當地心急火燎的官府的資本了,從而做出種種有利他們的決策。


    運糧說來容易,可是在交通不便的當今世上,除了官府也就隻有他們具備這種實力。而官府,即便沒有出現互相推諉或貪汙,其辦事效率也不如他們簡潔迅速。因此地方官府很多時候隻能倚仗這些“賢紳”,這就使他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這種仰仗,也使掌控了糧食的世家門閥就有了話語權。


    於是,控製糧食收購、運輸、銷售的世家豪門,就可以控製糧價,糧價每高一錢,都直接影響到當地生活。糧價的上漲,又刺激其它行業物價高漲,終至陷入不可收拾的惡循環。


    這所有的變動,都關乎天下穩定,統治者若是置若罔聞,最終將使其成為激發成各種矛盾集中暴發的重要誘因,甚而走向滅亡。


    朝廷如果做出不利於掌控國家經濟命脈的世家大族利益,而他們在官場的政客又無法阻止這些政令施行,就會動用這些經濟手段來迫使朝廷妥協。


    而這僅是世家門閥影響朝政的一種手段,他們在政治上扶持大員、文化上掌控教育資源、輿論上著人好壞、經濟上控製各種與國家密切相關的產業,無論哪一項,都能對朝政影響深遠。


    古往今來,許多雄才大略變革者,最終折戟沉沙、聲敗名裂,都是這種力量在作用。當然,一個強有力的朝廷,在這種力量產生作用時,也能通過它的政權力量、暴力手段進行整治。可最終不管是誰勝誰負,勝的一方也是元氣大傷,大業帝就是在軍事上觸犯關隴貴族的利益、育人用人上觸犯山東士族和南方士族利益,才落下眾叛親離、山河破碎的下場。


    這些,也是鄭氏族學用來教育子弟的處事之道,目的是使子弟們對本族有信心,更忠誠;同時也是讓時禹這類天賦過人的家奴知道,皇權、朝廷在他們這些世家門閥麵前,不堪一擊,以後還是乖乖跟主家混好了。


    時禹在盜糧、補糧行動中,終是見識了這股龐大的力量,這股滲透到了各行各業的力量強大而無形,一旦全力發動起來,究竟向什麽方向發展、究竟會將事態發展到何等程度,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估計不到。


    更令他感到驚悚的是,這些人竟在全國唾棄世家大族的國情下,還有能力讓皇帝親自授命嘉獎,並把自己推滎陽太守的職務,由此可見,他們在朝中還有強大的人物。


    如是一想,時禹心頭豁然開朗。


    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既然擺脫不了鄭氏,那就不擺脫好了。


    ……


    與此同時,陰弘智、謝映登卻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巡視黃河大堤。


    堤上一個個四麵漏風的帳篷燃著一堆堆篝火,熊熊火光照在水麵上,可以見到洶湧的黃河之水的水位。每個帳篷都有士兵輪番照看,每天十二個時辰,監視著黃河水位。


    連續多日的大暴雨總算是停歇了,雖然東郡不時仍有大雨襲來,但雨勢一天比一天小了,而且據朝廷發來急報,稱是中上遊已經連續出現晴朗天氣,用以監督水情的桃花浦水位已經降到了安全水位,並在慢慢下降,這些消息意味著上遊不會再有洪峰來臨,滎陽和東郡之雨不會造成黃河暴漲,更不會對大堤造成損害。


    陰弘智、謝映登雖已知道朝廷將要對黃河中下遊采取“束河衝沙”和“寬河固堤”並存的大工程,但這種自上而下的工程,實非短期之內可以修到白馬縣,是以在險情已經解除的情況下,依舊組織軍隊,和從東平郡人工湖工地趕來的民夫,繼續對這段險情連連的黃河大堤進行加固。


    古時進行浩大工程是很難的,錢糧還是其次,關鍵是人工太難組織。所以白馬縣官員、百姓見到軍隊和眾多民夫繼續加固堤壩,自然是喜出望外,紛紛出人出力,爭取在洪水退卻之際借機對堤壩好生維護一番,使白馬大堤免遭洪水之厄。


    “說起來,此間已經沒我們的事情了!”謝映登低聲一笑:“我們和羅大將軍他們帶著幾十萬人,晝夜不分的把黃河大堤守得水泄不通,導致那些米賊的船都起不了黃河、靠不了岸,而朝廷現在又忽然調查糧倉,估計這些米賊恨透了我們。”


    “誰讓他們那麽貪婪?活該!不過我們真該撤了…”陰弘智嗬嗬一笑,“那五口‘失火’糧窖即將用盡,再呆下去的話,隻好取用其他糧窖之糧,這要是把問題挖出來,就不利於朝廷下一步行動了。”


    謝映登苦笑:“為了幫這些米賊隱瞞真相,我們也夠難的。”


    “可不是麽?”


    “陰侍郎,這些米賊很強大麽?”謝映登是個武將,雖已涉及局中,但他恪守武將本分,沒有刻意去關注和打聽這些,可如今,見到朝廷連連布局,著實是按捺不住心聽好奇心了。


    “很強大。”


    “那到底有多強?”謝映登急得想撓頭。


    “你問我,我問誰?”陰弘智給自己打了個理由:“你想想,聖上自崛起以來,便豪氣幹雲的縱橫馳騁,當初隻據冀、幽二州的時候,四周皆敵,可他麵對擁有百萬控弦之士始畢可汗,照樣放開膽子去打。這些年來,何嚐這麽小心謹慎過?連聖上都小心謹慎的敵手,會是弱者嗎?”


    “這倒也是!”謝映登頓了一下,又說道:“據我們的人追蹤,發現時禹多次鬼鬼祟祟的出現在西碼頭。”


    “白馬碼頭官民皆用,而西碼頭混亂區是他在整頓、精舍也是他修建,這顯然是米賊們的一個據點,甚至所有民夫都是他們的人。而白馬倉糧食也要從這那條漕河進出,但因為我們的緣故,糧食進不了倉城,可是我們每天又消耗這麽多糧食,他應該是害怕糧食內的勾當公諸於眾,著急的去與幕後商量對策。”


    “說起來,時禹倒也是個能吏,可惜了……”謝映登搖頭歎息。


    “也許他以前是個好官!”陰弘智說道:“可是從他盜糧那一刻起,就已經變了…這種人死不足惜。”


    他剛說到這裏,一個灰袍漢子跑了過來,微微氣喘道:“陰侍郎、謝將軍,時縣令又去了西碼頭,失魂落魄而去,帶著一大包東西容光煥發而歸。”


    陰弘智長長的吸了口氣,沉聲道:“本想建議朝廷將之發展為諜中諜,可如今看來,這家夥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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