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白馬縣位於黃河岸邊,滾滾東流的黃河水在此折道向北,若是平時自是無妨,可如今,中上遊普降暴雨,多條暴漲河流都以驚人水量注入黃河,大水匯流到陽穀縣後,形成讓人驚悚的洪流,當龐大的水量因拐彎而來不及奔向下遊之時,隻好悶頭向前,以洶湧的力量拍打著攔在前方的河堤,企圖將之衝毀,以便自己順暢前行。


    一個個巨浪怒吼著、咆哮著、奔騰著拍打河堤,河堤卻像矗立在洶湧波濤中的礁石,無論巨浪怎麽衝擊,始終巍然不動,將那洶湧的巨浪撞得水花四濺,然而滾滾而來的巨浪卻接二連三持續轟擊著,驚心動魄的轟鳴聲持續不斷,濺起連天遮地的水花,在此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類的力量是何其之渺小?


    但不管黃河如何肆虐,被縣丞組織起來的郡兵、民夫卻冒著生命的危險湧上河堤抗險。


    他們很清楚,這河堤固然堅固,但它畢竟不是巍然不動的礁石、山體,根本承受不住巨浪連綿不絕的轟擊,一旦河堤決堤,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家園便會成為澤國廢墟,以土地為生的他們便不得不再次背井離鄉,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


    白馬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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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令時禹愁眉不展,在書房之內不住的走迴踱步,他身為黃河沿岸的縣令,所以他很清楚水汛嚴峻,各處河堤都在加固,水勢也節節增高,滔滔河水日日夜夜如擇人而噬的惡魔一般奔騰狂嗥,天地之威令人為之變色。


    他牽掛家人,便偷個空閑迴來,叮囑家人備足糧米上山避險。可不巧,他剛到家沒說幾句話,故友沈凡便把他堵個正著,而這人,才是讓他心驚膽跳、心神不屬的根本原因。


    時禹本是滎陽鄭氏的家奴之一,自從大隋執行了打倒世家的政策之後,鄭氏便緊急疏散了一批人,讓這些人化明為暗,以流民、貧民等等身份獲得了大隋的國籍,時禹因為才學出眾,在科考之中脫穎而出,當上了白馬縣縣令。原以為擺脫了鄭氏掌控,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誰想鄭氏神通廣大,又找上了他,並通過控製家人的手段,逼他就範。


    而眼前這個所謂的沈凡,實則名叫鄭凡,乃是家主鄭善果的族人、親信。


    “今日兄長來得不巧,小弟馬上還得趕去河堤了。兄長有話快著點說!”時禹擔心地看看陰沉沉的天色,雨幕茫茫,簷下已成水簾洞,衙役正用沙袋把院門壘起,可院中積水甚深。


    鄭凡擰了擰濕漉漉的下擺,曬然而笑:“為兄也知來的不是時候,可事情緊急,不得不來呐。”


    時禹迴首看他一眼,冷冷的問道:“是不是鄭家主又有命令下來了?”


    鄭凡聽了便歎氣,道:“賢弟知道最好,我們希望大家團結一致、精誠合作,而不是彼此敵視。”


    “控製我的家人,逼我犯罪,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精誠合作?”時禹是個有血有肉、有自我意識的人,自從過上有田有地的正常人生活以後,便對奴才的日子深惡痛絕,又見朝廷大力打壓世家門閥,豈願繼續當奴才?


    也正因如此,鄭氏雖然很大程度上依然能夠對時禹這樣的人施加影響,卻已不能像當初那樣如臂使指了,也無法依靠滎陽鄭氏的影響力和經濟實力,對這些人繼續任搓任扁,完全任由他們擺布了。


    這就像後世的美帝的兩大黨派,作為支持他們的大財團,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他們服從自己的意誌。黨派也有自己的思維和利益訴求,當他們力量足夠強大了,甚至能反過來對付背後的財團。


    時禹等人也是如此,他們借朝廷打擊世家門閥的力度,急須擺脫鄭氏的控製,然而,他們太小看世家門閥的無恥手段了,竟以綁架親人的手段逼他們就範。


    鄭凡當然也知道時禹的不甘不願,但他卻有恃無恐的說道:“不管如何,我都不希望大家有什麽爭端,事實上,賢弟現在也沒退路了,不是嗎?”


    聽到這話,時禹十分憤怒。


    白馬縣是大隋一處大型糧儲所在,與對岸的黎陽倉遙遙相對,有糧窯一千口,每窖藏糧八千石,穀子可藏十年、稻米可藏五年。


    這裏曾經發生過一次重大貪腐案件,楊廣派禦史查案,那禦史倒是能幹,迅速的破獲此案,隻是此人一邊追賊贓一邊抓貪官,自己也從贓物裏貪了很大一部分。


    那時大隋風雨飄搖,各個派係攻伐不休,事情很快被政敵掌握,一狀告到了禦前,楊廣大怒,再從派人查他禦史。


    結果後任禦史追討前任禦史贓款時,順手又從前任禦史那裏貪墨一大筆金銀,這還不算,他還把前任禦史一名寵妾占為己有。於是,又有盯著他的人前去告發,最後白馬城頭懸掛的辦案禦史及其隨從的頭顱,居然不亞於貪墨糧食的地方官員……到了大隋大亂的時候,這白馬倉的糧食,負責剿匪的張須陀一顆都沒來得及取用,就落入了翟讓之手。之後楊侗收複中原,繼續讓白馬倉作為朝廷的戰略儲備基地使用。


    楊侗為了方便南征大軍取糧,從黎陽倉調來新糧儲備,將千口糧窯都囤滿,可是他後來親率大軍由海路端了李密的漢陽倉、江都城,大軍根本就不需要從北方運糧,其餘各軍,也進展勝利,大家紛紛以戰養戰,分別從敵軍手中奪糧食用。致使白馬倉的糧食根本就沒發揮作用。


    哪怕鄰郡東平郡搞人工湖的民夫就有數十萬人,每天有那麽多人需要吃飯,可朝廷依舊沒有使用東郡之糧,而是通過水運,把黎陽倉的陳糧拿來食用。


    這裏的糧食一方麵是防備本地及周邊地區災荒,更多的作為儲備之用。等糧食到了儲備年限,要麽以低價糶出,再以市價糴入新糧繼續儲存,要麽拿去釀酒。


    而因為這裏是新糧,朝廷一時也用不上,更沒有人去動它,於是滎陽鄭氏從中看到了商機,他們去年綁架了時禹家人,逼他就範,將白馬倉的糧食通過‘民間’商隊的方式賣給糧價暴漲的唐朝,靠巨大的差價賺了個盆滿缽滿。


    司農寺官員來查賬的時候,一是看帳目,二是實地考查糧窯是否裝滿,穀物是否有糠麩、癟穀、沙礫雜草。時禹為了應對檢查,便使人在糧窯塞入一個個圓桶,使糧窯周圍有糧、上麵有糧,本來司農寺官員查糧時,也會以數尺長的木管插入糧堆,以檢驗糧窯內的糧米有無損壞黴變或是以次充好。但糧窯太深、圓桶隻朝到中下部分,所以區區數尺長的木棒根本驗不出任何問題。


    滎陽鄭氏有了把柄之後,也便放了時禹的家人,並且還他巨大的紅利,久而久之,時禹也便配合鄭氏一口一口糧窯的盜糧,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可他盡管直接的犯罪之人,也從中獲得了巨大的財富,但一錢都不敢花,因為他知道刑禦二部審案的手段實在太厲害了,僅從一個人的家庭情況,就能判斷出此人是否有不正當的收入,想想也是,區區一個縣令,要是生活得比太守還要奢華,能不有問題嗎?也因如此,時禹的心,一刻都安寧不下來。


    “你到底又要我做什麽?”時禹想起朝廷上次反貪,殺了數萬人的後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在犯罪的不歸路上已經走了近兩年時間,倒賣的糧食越來越多,年初之時,鄭凡更是再一次拿著證據前來要挾於他。


    他知道一旦泄露出去,必然是殺頭之罪,是以不得不從,隻好又從大量虧空的糧倉撥了十五萬石賣出去,原想春糧上市,用那贓款從民間買糧補充虧空,誰想春季大旱,除了遼東之外,各地春糧大減。朝廷生怕百姓被一時之利蠱惑,把家中之糧賣個幹淨,不僅在《半月談》上刊登文章,讓百姓秋收之前盡量不要賣糧,還令各地官員向百姓陳明厲害關係,秉承“家中有糧,心頭不慌”理念的百姓在朝廷的政令下,統統不賣糧了。


    也致時禹買糧補虧空的想法徹底中斷。


    每每想起自己家人被綁架的時候,沒有向縣丞、縣尉、縣禦報案,一步步走上不歸之路,時禹悔恨得心如刀絞一般,可他既怕暴露出去,仕途清名毀於一旦,更怕罷官丟職,、家破人亡,讓那一直為他自豪的兒子傷心失望。


    “為兄這次其實沒沒家主之命,而是自己來的。”鄭凡有恃無恐的說道。


    時禹心中恨得怒火萬丈,把牙咬得咯咯直響,“你到底想如何?”


    鄭凡仿佛沒有在意他的恨意一般,悠然道:“我是來幫賢弟的。”


    “幫,怎麽幫?幫我去死嗎?”時禹忍不無忍的譏諷。


    鄭凡淡淡的說道:“這場大暴雨不正是賢弟的天賜良機嗎?若是黃河決堤,所有證據就被大水衝走…你是一縣之主,要是壞一處河堤,其實是很簡單的。”


    聽到這話,時禹目瞪口呆,全身冰冷。


    早在春秋時期,各國為了自身安全,或是為了加害鄰國,經常在流經本國的黃河、淮水、濟水等大河築起堤防,堵塞河流,因為如果上遊國家築堤,下遊國家便會斷水爆發旱災;反之如果下遊國家築堤,上遊國家便被積水淹沒良田。齊桓公在葵丘會盟時約定諸侯國家不得破壞黃河堤岸。一千多年來,統治過黃河流域的帝王諸侯數不勝數、多不勝多,卻沒人違背這一約定。


    哪怕是將要滅國的帝王,也沒突破這個道德底線——然而這鄭氏子弟,居然要自己決黃河大堤,顯而易見,他高估了滎陽鄭氏的道德水準。


    “黃河每次改道或是決口都會產生洪澇災害,淹沒大片土地,吞噬無數城鎮和田園,奪取千百萬人生命,在黃河流域的曆史上製造了無數悲劇。這我難道不知道?”時禹呐呐道。


    “決大堤、毀罪證是賢弟解決麻煩的最好良方,聽不聽、做不做在於賢弟自己了。言盡無此……”鄭凡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之時,又迴頭道,“一邊是賢弟一家老小的性命,一邊是毫不相關的草民。相信賢弟必然會做出正解的選擇。”


    說著,鄭凡便揚長而去。


    “決大堤、毀罪證?”


    時禹愣愣出神,即便此時大雨如注、涼風陣陣,他的後背還是冒出一層層汗水,一時間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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