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軍的南陽大營位於新野淯水、涅水、湍水、朝水之交,水流奔騰向南數十裏,又與發源淮安的東西走向的比水匯聚一起,再往南則有橫穿舂陵東西的白水加入,流到襄陽匯入漢水。


    在軍營以南的曠野裏,是四河相連之處,這段幹流和比水夾成的三角地帶,隋軍在這裏興建了一座碼頭,當杜伏威到來以後,他帶領的第十一軍,便成了臨時的水師,奉楊善會之命,在這個碼頭為東渡到對麵的舂陵湖陽做積極準備。


    隨著隋軍士兵源源不斷到來,匯聚在南陽新野的隋軍已達三十萬之眾,算上杜伏威這支‘水師’,人數高達駭人的三十五萬人數,數目眾多的軍隊匯聚於此,使新野幾成了龐大的軍鎮,龐大的營盤連接在一起,規模格外巨大,占地數千畝,宛若一個上郡的郡治之城。


    雖然軍營十分安靜,但江麵上卻異常忙碌,一隻隻中小型五牙艦、艨舯從南方開來,將林士弘囤積在九江、鄱陽的糧食和軍用物資運到軍營,為此,隋軍不得不擴大西南角的倉庫區,以容納糧食物資。


    現在的新野隋軍士兵眾多,各級將領也不少,除了楊善會這個主帥以外,麾下還有杜伏威、闞棱、高雅賢、賈務本、謝映登、何潘仁、辛獠兒等等悍將。


    值得一提的是曾在襄陽掀起一番風雨的羅士信和高衍也迴來了。


    原來穀城之戰結束後,北鎮軍又在蘇定方的指揮下,於房陵打了幾場漂亮的伏擊戰,全軍上下對蘇定方心服口服,再加上獨孤氏兄弟毫無二話的全力支持,蘇定方已經不需要像最初那般,需要羅士信這員名威天下的悍將震懾北鎮軍將官了。羅士信在北鎮軍的發揮餘地不大,要是繼續呆在那裏,純屬浪費人才,所以遵照之前的安排,羅士信和高衍早早迴到南陽,於楊善會帳下聽命,隻留程咬金呆在蘇定方身邊。


    中軍大帳內,主帥楊善會和幾名大將正在沙盤前商議軍情。


    雖然事前已經多次針對唐軍在沙盤上進行兵推演練,每次都能夠大勝唐軍,但假的畢竟是假的,一旦玩真的,李孝恭未必會按照設想的路線去走。而且通過大量斥侯的滲透,楊善會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李孝恭和柴紹在舂陵苦心打造的防禦體係。


    舂陵位於南陽盆地邊緣,其特點就是多山多水,蘿山、唐子山、桐柏山、霸山、大洪山等等都是著名的險峻之山,比水、盡水、白水、溠水、溳水在這時節也是水流湍急,奔騰不休,所以李孝恭除了湖陽大營之外,還依托這些險要地形,建立三十多個軍事堡壘,少則駐軍三百,多則駐兵三千,這些軍事堡壘建在地勢險峻之處,且多用大石砌成、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而且堡壘和堡壘之間互相唿應,一處受到攻擊,其他幾處能夠迅速救援,如果隋軍進攻的兵力不足,很可能遭到幾個堡壘的唐軍士兵圍殲,派的人多了,沒有地勢來鋪開,對方隻要嚴防死守,根本就打不進去。


    正是李孝恭和柴紹這個強大的防禦體係,令楊善會頗為苦惱,如果強攻的話,肯定拿得下舂陵全境,但是代價會很大,而楊善會並不想以慘重代價拿下這支唐軍。


    用最小代價獲取最大戰果,是楊善會一貫的作戰原則,以前在冀州平叛時,他兵力從來沒有超過四千,但他卻利用這點郡兵硬懟過張金稱、高士達二十多萬聯軍,取得一個又一個勝仗,結果還把擁兵十多萬的張金稱砍去請功。


    正是以往數百次作戰經驗,使他極擅以少擊多的戰法,也愛惜麾下每一名士兵,不希望出現殺敵一千百損八百這種事情發生,要是他現在一個一個堡壘的攻破,必將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是他極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但是當他目光掃向西邊的襄陽之時,便有了個很好的戰法。


    “大帥,我們有人多、時間多的優勢,能夠輕輕鬆鬆的持久作戰,而唐軍急著西撤襄陽,隻要他們一動,我們的機會就來了。”沉默的大帳響起了杜伏威的聲音,他用手中的木杆點在唐軍大營所在位了,說道:“唐軍然有十二萬兵力,但他們主要部署在舂陵中北部的湖陽、棗陽二縣,末將認為我們可以采取先占外圍、後攻核心的戰法,先把舂陵上馬、蔡陽二縣占了,同時讓漢東郡的軍隊從安貴縣出去,瞬擊清潭縣,以防敵軍從南方逃入竟陵,完成戰略包抄之後,再層層推向湖陽、棗陽。唐軍的作戰意誌不強,很可能我們完成第一步,他們就崩潰了。這樣我們就不用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去打了。”


    楊善會沉思不語,杜伏威這戰法固然不錯,但需要大動幹戈的部署軍隊,要是某一處出現漏洞,唐軍便能從這缺口逃離。就算如願將唐軍圍困在湖陽,狗急跳牆的唐軍必然會和隋軍血戰到底,十二萬唐軍的決死反攻,必使敵我雙方出現巨大傷亡,這不僅和他的作戰思路不符,也跟楊侗“能不打則不打、能小打不大打”的內戰思路相悖。


    畢竟隋唐雙方將士都是大隋子民,作為右仆射的楊善會,要考慮的不僅是戰勝唐軍,還要保證雙方傷亡最小化,要是犧牲數以萬計的青壯,將會影響到大隋的戰後重建。所以不到萬不得己,他不會發動這種慘烈血戰。


    並不是說杜伏威的想法不對,而是兩人的職位高低不同,所以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


    “大帥。”羅士信拱手一笑,“在杜將軍策略的基礎上,末將有一點補充。”


    楊善會捋須一笑:“羅將軍請說。”


    羅士信笑道:“正如杜將軍所言,我們最大的特點就是人多勢眾、兵多將廣,我們不妨派出幾萬兵馬,大張旗鼓的開向襄陽,擺出一副生擒李建成的架勢,逼李孝恭離開山區、馳援襄陽,並把棗陽、蔡陽一帶的平原留給唐軍,以作西撤通道,隻要他救援襄陽,便是我們滅敵之機。”


    “好一個‘圍點打援’,羅將軍此策,確實是比杜某的戰法高明百倍。”


    羅士信的戰法說出以後,導致兩種作戰思路立判高下,杜伏威沒有那麽多花花心思,不但沒有不舒服之感,反而讚不絕口。


    “不敢當,不敢當……”羅士信嘴裏卻說著謙虛的話,臉上卻露出濃重的得意之色。


    眾人忍俊不住,盡皆大笑。


    楊善會也是捋須而笑,望著羅士信的目光,充滿了讚賞之色,羅士信的思路和自己完全吻合,真要分兵圍困留守襄陽的李建成,必能把李孝恭逼向襄陽,使其辛辛苦苦打造出現的軍事堡壘起不到作用。


    但是他們一旦攻擊李孝恭,便是公然撕毀休戰協定的行為,唐軍自然也不會遵照協議,和和氣氣的將襄陽、舂陵、竟陵、夷陵、清江五郡割讓出來。


    雖說隻要打敗了李孝恭這支大軍,五郡將處於兵力空虛的窘境,可城池高大的襄陽城還有三萬唐軍,要是加上李孝恭的潰兵,少說也能湊到四五萬人,如何將襄陽這四五萬唐軍殲滅,也是他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問題。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士兵的稟報聲:“大帥,來自聖上的戰報和舂陵斥侯情報同時到達。”


    “拿進來。”


    “喏。”


    外麵走進一名親兵,將兩支紅色信筒呈給了楊善會,隋最高級別的情報就是紅色信筒,眾人隻看一眼,便知必有大事發生,眾人停止交流,一起望向楊善會。


    楊善會先看了楊侗發來的戰報,對眾人說道:“聖上發來的是捷報……”


    說完這句,楊善會發現所有人都無動於衷,寵辱不驚,一張張麵孔布滿了理所當然之色,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在說“這不是廢話嗎?”


    好吧,聖上打勝仗,我楊善會也不意外。但你們這都什麽表情啊?


    雖然很沒麵子,但還得往下說。


    楊善會幹咳幾聲,掩飾了心中的尷尬,繼續道:“吐蕃的朗日讚普主動邀請聖上鬥將、鬥陣。”


    “嗤…”羅士信發出一聲冷笑,小聲道:“不作死不會死。”


    眾人猛點頭。


    這話說到大家心坎上了,不說裴行儼、牛進達都是萬人敵,便是聖上本人也是悍將,還有王雄誕也很能打,單挑鬥將不是作死又是什麽?


    “吐蕃的確是在作死,僅是鬥將折了十多員猛將,之後的混戰,不僅損失三萬精兵,又折了數十名大將,吐蕃陷入無將可用的窘境。”楊善會又說道。


    “哦……”眾將不約而同的拉長著聲音,‘哦’了一個充滿揶揄之意的‘哦’。


    楊善會無奈的搖了搖頭,又說道:“聖上對我們的作戰請求進行了批複……”


    這句話,總算是說到眾將的命門了。


    一個個興高采烈、忐忑不安的看向了楊善會,仿佛活了過來一般。


    “聖上…唉…”


    楊善會唉聲歎氣的模樣,讓眾將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聖上,答應了。”楊善會一副智珠在握的看著眾將,心說:就知道你們在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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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


    “我不是在做夢吧?”


    “真的答應了?”


    “……”


    “大帥說聖上答應了。”


    “這下終於輪到咱們了。”


    “聖上萬歲。”


    刹那之間,整個中軍大帳歡聲雷動,仿佛要掀翻帳頂一般。


    楊善會沒有理會這些好戰分子,打開了舂陵斥侯發來的緊急情報,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並說道:“斥侯發來的情報上說,湖陽大營的唐軍整裝待發,我們安插進去的人也接到了今晚撤離的命令,路線是向南方的棗陽縣進軍。”


    眾人連忙向沙盤上望去,從湖陽縣大營南下棗陽縣這段距離,標注兩百三十多裏,中間是連綿起伏丘陵地帶,一座座山丘都長滿了茂密的樹木,還有幾十條走向不同河流匯入了盡水,想從南陽新野追去,可沒有那麽容易,稍微不慎還有可能中埋伏,畢竟這段距離的地形很容易藏兵。


    賈務本忍不住稱讚:“好一個李孝恭,這走得真是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整盤棋徹底的盤活了,不利的被動局麵一下子就轉為主動,我們要想將之擊潰,隻能順著他的節奏追趕。”


    “未必那麽困難。”謝映登一語道破天機的說道:“不管李孝恭怎麽走,目的地始終都是襄陽城。隻要我們抓住這個致命要害,李孝恭就逃不了。”


    “謝將軍言之極是。”賈務本點了點頭,十分認同謝映登的說道,並向楊善會建議道:“不過李孝恭顯然也有這樣的覺悟,為了防止他狗急跳牆,忽然襲擊漢東、淮安,末將建議大帥向兩郡下令,讓他們做好迎戰和防禦準備,免得被他打個措手不及。”


    “大帥,賈將軍所慮有理,我們不可不防。”


    “末將複議。”


    “末將複議。”


    眾將紛紛表態。


    楊善會從善如流,對傳令兵說道:“傳令下去,讓淮安、漢東、安陸守軍做好嚴防死守的準備;同時向坐鎮在南郡的李靖尚書傳遞李孝恭南下的情報,讓他擇機出兵,占領竟陵。”


    “喏。”兩名傳令兵行禮離開。


    這時,杜伏威用木杆點在沙盤之上,說道:“湖陽大營到棗陽縣的距離是兩百多裏,這段路有山有水,按照步卒的行程,最快速度也要兩天才能走完,但李孝恭一定猜到我軍會追殺過去,所以他為了讓大軍有隨時作戰的體力,隻能以正常的速度行軍,也就是說,李孝恭的軍隊至少要走四五天才能到達棗陽縣,這幾天時間就是我們的機會。”


    高雅賢在一旁道:“既然李建成知道李孝恭的大軍要進入襄陽,恐怕他會做出接應的準備。”


    楊善會點了點頭,這其實也是在他的預料之中,既然隋軍占了北、東、南三個方向,截斷李孝恭軍隊的退路,他除了撤軍迴襄陽,已經無路可走了,他注視襄陽郡半響道:“李建成要是出兵接應,未必是壞事。”


    “大帥認為李建成會出兵李孝恭?”杜伏威問道。


    “我希望是這樣。”楊善會說完,又看向曾為唐軍效力的何潘仁,問道:“何將軍,你覺得呢?”


    何潘仁十分肯定的說道:“末將認為李建成會出兵。”


    杜伏威好奇道:“何以見得?”


    何潘仁歎息道:“李建成是李氏罕見的君子,寬厚有雅量,重情重義,要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李孝恭遇到致命危險,李建成肯定出兵。”


    “我也希望如此。”楊善會笑了起來,他並不太關心李建成,李建成雖是君子,但重情重義的性情容易為敵所趁,隻要抓住這一點,對付他並不困難。


    倒是李孝恭,是個充滿危險的厲害的人物,偽唐王朝現在的地盤全部是他一手打下來的,要是小看了他,會吃大虧的。


    不過楊善會也沒有埋伏偷襲李孝恭的打算,畢竟對方有十二萬大軍,自己至少也要派出對等的兵力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這麽大規模調動軍隊,根本瞞不過對方的斥侯,埋伏襲擊變得毫無意義。這也就是說,隨著李孝恭這一退,兩軍將會變成堂堂正正的正麵較量,現在他不願打這種仗也不行了。


    他沉思良久,問向羅士信:“羅將軍,你認為李孝恭這支軍隊的弱點是什麽?”


    “迴大帥。”羅士信行了一禮,朗聲道:“末將認為李孝恭這支軍隊的弱點很多很多。比如說裝備不良、戰力不濟、士氣低迷、忠誠度低等等,這都是唐軍共有的缺點…但這些統統都不重要…”


    “不重要那你還說?”楊善會臉色一黑,很是頭疼的擺了擺腦袋,沒好氣道:“別給我整這些沒用的,說具體的。”


    羅士信沒說完就被打斷,最後還被指責,他也很是無語,“末將認為李孝恭之軍,最大的弱點就是糧食。”


    “你認為李孝恭的軍隊缺糧?斷糧?”


    “不是這樣。”羅士信大搖其頭,說道:“我軍斥侯早就打探得很清楚,說唐軍能用的軍糧全在湖陽大營,棗陽、蔡陽、舂陵等縣的官倉幾乎沒有什麽糧食,也就是說,李孝恭的軍隊在這些地方得不到多少補給。他的軍隊南下到棗陽,再從棗陽西行到襄陽,這麽包了一圈下來,少說也要一個月時間,所以要從湖陽大營帶走十二萬大軍一個月所需之糧。可是他們隻有三四千頭騾子驢子,但是光靠這點牲口,根本運不完十二萬大軍一月的用度,最終還得依靠士兵自己攜帶。而且末將認為這些牲口馱運的不是糧食,而是戰馬的草料。”


    賈務本笑道:“羅將軍說得對,他們軍中的確隻有三四千頭騾子驢子,沒有運輸馬料的車子,所以隻能靠馬匹自己和這些騾子驢子了。”


    羅士信又繼續說道:“我們都知道,一名士兵行軍之時,要攜帶兵器鎧甲和簡單行李,僅是這些加起來,就有三四十斤重,除去這些必備之物,一名步卒最多隻能攜帶十天半月幹糧,再多就承受不了了。但是為了不餓肚子,又必須多加半月糧食…如此重負的情況下,頂多兩天時間,就會累爬成六七成人數…”


    楊善會會意道:“就像當年遠征高句麗時,宇文述、於仲文的軍隊一樣?”


    “沒錯。”參與兩次高句麗之戰的賈務本點頭道:“唐軍的情況確實很像。”


    羅士信又說道:“末將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派出大量斥侯,密切監視唐軍行軍路線,根據他們的行軍速度,推算出三天後所到之地,我們隻須到那裏去等,打敗一夥站都站不穩的士兵,相當簡單的。”


    “有道理。”楊善會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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