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瑀聽說二十位關隴貴族家主拜訪大隋使臣,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應該先去匯報天子,還是進入驛館拜訪房玄齡。


    但很快,就有人替他作出了選擇,這時隻聽到一陣歡聲笑語從裏麵傳,隻見房玄齡和杜如晦、岑文本把諸位家主送出了大門。


    “早聞二位使君有‘房謀杜斷’之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人中龍鳳”


    “哪裏哪裏!此乃是聖武帝陛下對我二人之錯愛,當不得真。”


    “房使君客氣了!還請使君把我趙家之意傳達給聖武帝。”


    “一定一定!”眼尖的房玄齡見到一側的蕭瑀,心下一笑,故作不知的說道:“各位家主對我大隋的忠誠,在下一定會如實轉達聖上,聖上是胸襟開闊的偉大君王,連竇建德、蕭銑都能重用,更何況是對大隋有開國之功的關隴世家呢?”


    “哦?”獨孤整雖然年過七旬,但他眼不花,耳不聾,滿頭銀發給人精神矍鑠的感覺,聽房玄齡說到楊侗重用竇建德、蕭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詢問道:“房使君,竇建德、蕭銑好像隻有爵位吧?”


    “獨孤公有所不知,我朝效仿先帝時期的‘選曹七貴’,成立了專門處理國政的‘內閣’,設有七位‘宰相’,以後奏疏皆由內閣批閱執行,目前確認的‘宰相’就有竇建德和蕭銑,這不是重用是什麽?”房玄齡真真假假的說道。


    “身在亂世之中,君臣百姓都身不由己,隻能順從大勢隨波逐流,在下記得聖上曾在江夏對蕭銑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杜如晦在一旁幫腔。


    眾人又是一陣驚唿,紛紛說道。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此詩句,展示了聖武帝寬宏無上之氣度,聖武帝重用兩路反王擔任大隋國相,這胸襟氣度實乃是古之未有。”


    “是啊!房使君來得太及時了,若不是房使君親口說明,我們還不知困惑多久呢。”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此詩句讓我受益匪淺,若是早知聖武帝有如此胸襟,也不必擔心這麽幾年了,今晚終於可以好生睡上一覺了,多謝三位使君解惑。”


    “三位使君乃是聖武帝陛下之重臣,自然最了解聖武帝之寬闊胸襟,在下終於明悟了,感謝三位使君之誠意。”


    “……”


    “諸位家主放心,如今的聖上已不是枯守一域之諸侯了,他的胸懷已經不再局限於單純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仁濟天下的浩蕩王道!這一點,從他接納竇建德、蕭銑、高句麗王、突厥三大可汗即可知曉。”房玄齡迴應完諸位家主,接著又說道:“未來的大隋需要的是休養生息、安撫百姓,穩定大隋根本,為大隋培養下一代英才,不拘一格用人才。”


    “真仁義之君也!”


    諸位家主更加放心了。


    ……


    聽著諸多關隴家主歡欣鼓舞眾人的表達感悟和忠誠,蕭瑀心中又是吃驚,又是酸楚。這些人正是擁戴李淵反隋、擁戴李淵登走上九五至尊寶座的核心力量,可如今他們在幹什麽?


    反唐複隋!


    朝秦暮楚這個成語,簡直就是為這些人所寫。


    到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房玄齡出使襄陽的真實目的了,楊侗根本不是要和大唐停戰,而是拉攏這些關隴勢力,分化李唐王朝的實力,為滅唐之戰減輕阻力。


    一念及此,蕭瑀心下一片黯然,覺得李唐的形勢越發不妙了起來,一直以來,楊侗對世家門閥都采取了強勢的威壓態度,如今卻對反隋主力的關隴貴族妥協了,這說明楊侗的大軍很快就會殺向襄陽,到時候,這些家主就算不會反唐,但也不可能再為李唐多出一分力,即便出工也不會出力了。


    終於寒暄完畢。


    一群關隴貴族的家主心滿意足的走出驛館大門,這才發現蕭瑀就在大門之外,不過他們卻沒有哪怕一丁點的驚慌失措,更沒有與蕭瑀對話的意思,個個臉色冷漠的地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蕭瑀也沒有跟他們計較之心。這種情況他已經經曆了幾年了,倒是習以為常。關隴貴族對他冷漠,說到底還是權力的問題。


    關隴貴族從始至今,都是李唐王朝的主要力量,為了支持李淵統一天下、度過難關,各個關隴貴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從而使李淵府庫豐盈,兵精糧足。但是李淵立國以後,重用的卻是沒有立過什麽大功的關東士族、南方士族,使得關隴貴族對李淵很是不滿,對蕭瑀、陳叔達、裴寂、劉文靜等人心懷敵意。


    這時,房玄齡‘終於’看到了蕭瑀,笑著上前迎接:“原來蕭使君來了,為何不派人先說一聲,在下等人也好迎候。”


    蕭瑀苦笑道:“房使君太忙了,不好意思打擾啊。”


    房玄齡聽出了蕭瑀的話中之話,嗬嗬一笑:“這是意外,我也不知諸位家放這麽熱情,到裏麵再給使君解釋,請進!”


    “請!”


    一行人走進了驛館前廳,房玄齡請蕭瑀坐下,又讓隨從上了從洛陽帶來的好茶。


    蕭瑀輕飲一口茶湯,注視著房玄齡:“貴朝天子莫非是想以離間之計來分化我大唐君臣關係,所以特地派房使君前來拉攏關隴貴族?”


    蕭瑀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並一針見血地質問起了房玄齡的來意。


    房玄齡喝了一口茶,搖了搖頭:“蕭使君想多了,我們從入城到現在,前後不到兩個時辰,各個關隴世家到底在何方,也不是我知道所能知曉。這說明什麽?是別人自己登門拜訪,我能拒之門外嗎?若是傳揚出去,別人怎麽說我房玄齡?個人名望這也罷了,若是世人誤以為聖上心胸狹窄,那就不是我能承擔的了。記得蕭使君當初去鄴城的時候,也有許多人登門拜訪,可是我們坦然以對。難道貴國連這點胸襟都沒有?”


    蕭瑀歉然道:“是我氣糊塗了,沒有考慮清楚便信口胡說,請房使君多多諒解!”


    “我並沒有生氣,我隻是感到痛心。”房玄齡搖了搖頭,歎息道:“自古以來,兩國交戰無所不用其極,你們抹黑先帝和聖上,我們也很理解,而使君也是在先帝身邊當過近臣的人,應該知道大隋不管到了多麽危機關頭,都沒有對民間百姓采取如此殘暴霸道的禁言手段。您出仕比我早,經曆比我多,自然知道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請恕我直言,如果貴朝皇帝不嚴加約束李元吉,任他肆意妄為、殘殺無辜百姓和官員,李唐遲早會毀在他的手裏。您也親眼看到了,這些關隴世家被我大隋奪走了一切,甚至連關隴根本的關中都丟失了,他們對我大隋的恨意高於任何人,可是他們今天又是什麽表現?您剛才全都看到了。這正是應了孟子所說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您是一個剛正不阿、光明磊落的人,我覺得應該多為百姓想一想。”


    “房使君金玉良言令人感動。”蕭瑀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其實我也明白,這些關隴貴族家主之所公開拜訪房使君,並不是單純是為了一己之利,他們的不滿還有很多原因,請恕我不能言說,至於齊王是否過分,也不是我一個臣子所能阻止。”


    房玄齡笑道:“作為一個外人,我幹涉不了李唐內政,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李元吉越是肆無忌憚、囂張跋扈,對我大隋越有利。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蕭瑀心下苦澀。


    “這事我們還是不提了。我想蕭使君前來拜訪,應該問我此次出使的目的吧?”房玄齡直言不諱道。


    “正是如此。”蕭瑀點了點頭,“房使君來得太過突然,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如果我連房使君出使的來意都不清楚,我們真不知道從何談起。請房使君務必明言,讓我能夠如實上報。”


    房玄齡讓幾名從事取來一幅地圖,並掛在架上,房玄齡走到地圖前,笑著說道:“這次出使襄陽,其實是聖上想和唐朝做一筆交易。”


    “是何交易?”蕭瑀也走到地圖之前。


    房玄齡用木杆輕輕點在襄陽,然後劃了一個圈,說道:“我們想用一年休戰時間,換取完全的荊州。”


    蕭瑀臉色一變,沉聲問道:“請說得詳細一點。”


    “好的!”房玄齡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具體來說,就是李唐用襄陽、舂陵、競陵、夷陵、房陵五郡換取一年休戰的時間。這就是我出使襄陽的的真正目的,如果貴國有想法,我也全權代表聖上和貴國商談。”


    “沒了?”


    “沒了!”


    “貴國真正想打的應該是李密吧?”蕭瑀拾取另外一根小木杆,指著李密的地盤,笑著說道:“李密在淮北尚有梁郡、憔郡、淮陽、汝陰、彭城、東海、下邳七個郡。這些地方與隋朝犬牙交錯,牽製了大量隋軍,以聖武帝穩健的風格,應該先收複淮北地區,以免後院失火,然後才會考慮我大唐。之所以讓房使君出使襄陽,應該是想詐取荊州,不知我猜得可對?”


    房玄齡隻是一笑,便自動略過了蕭瑀自得的眼神,而後迴到座位上,笑眯眯的說道:“以我大隋的百萬雄師,完全可以兩線作戰,東方戰場,我軍收複蕭使君所說的七個郡,止步於淮水以北即可。而西部戰線,隻需把士氣低落、訓練不足的唐軍殲滅或是牽製在荊州,我軍便能以全麵開花之勢,從多個方向殺入巴蜀,蕭使君以為李唐朝廷還有軍隊抵擋嗎?在我出使襄陽之際,另有一支使團出使江都,所談交易和貴國差不多,就是讓李密用這七郡換取一年的休戰時間,李密的情況比李唐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更加淒慘,我想,他應該會做出明智之選。”


    蕭瑀氣笑了:“聽房使君言下之意,是說貴軍還沒有確定出征方向?”


    “確實如此!”房玄齡坦然的說道:“如果李密答應讓出淮北七郡,我們就打李唐;反之亦然!”


    這是房玄齡和杜如晦針對當前局勢,在半路上想出來的辦法,目前的李淵和李密,都有嚴重的內部矛盾,都不希望大隋在這個時候攻打自己,有鑒於此,索性就把一年休戰的時間拿出來賣,誰答應得快,誰就不是大隋攻打的第一個對象。


    看著房玄齡溫文爾雅的笑容,蕭瑀突然感到一股難言的壓抑,他好想一巴掌扇過去。


    這次李密如果答應在先,李唐恐怕沒有下一次了,隻需兩三年……不,楊侗隻需一年時間就能把李唐王朝推平,就算各路諸侯聯合起來,都不可能撼動大隋的地位了,的確,聯盟能夠給楊侗造成一定的麻煩,但也頂多隻是麻煩而已,因為正如房玄齡所言,大隋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全麵開戰。而各路諸侯雖然已經達成了紙麵上的聯盟,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都不想當出頭鳥,這也使得所謂的聯盟始終停留在紙麵之上。


    以蕭瑀對李密實力的了解,他極有可能會答應大隋的條件,然後用一年的時間幹掉孟海公、休養生息、訓練軍隊,建立一個類似東吳的南方之國。


    如果李密選擇妥協,那李唐就會成為隋軍首攻的對象,到時候,李唐又該如何是好?


    蕭瑀臉上泛起一抹苦澀笑意,想出這個辦法的人實在太陰險了,這是在大隋強大的國力之上,所執行的無賴陽謀,就算各個諸侯看出其中了楊侗逐個擊破的意思,也沒任何辦法規避。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的小打算,都不想成為大隋首選之敵,這也意味著,所謂的聯合抗隋成為一個天大的笑話。


    “此策夠狠!簡直是殺人於無形啊。”蕭瑀憤怒的將木杆扔在桌案上。


    “天下亂得太久,也到結束的時候了。”房玄齡笑著說道:“這就是大勢所趨。”


    大勢嗎?


    也許吧,隻是這種事不是蕭瑀能夠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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