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結束,匆匆數天後,評卷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天上午,劉炫和楊恭仁、以及一群擔任閱卷老師的尚書,在一隊內衛護送下,帶著一個密封皮包到了神武宮朝陽殿。


    楊侗已經等候多時。


    劉炫行禮道:“參見殿下!”


    “劉公免禮,您這些天辛苦了!”楊侗有些迫不及待的笑著問道:“結果如何,不知誰是第一名?”


    聽到這話,劉炫卻搖了搖頭道:“殿下,對於第一名,老朽與諸位大人各有不同意見,還請殿下定奪!”


    楊侗聽了以後,不由愣了一愣,繼而卻是大喜,在他印象之中,杜如晦是名符其實的第一名,誰想到第一名居然出現了爭議,這也意味著杜如晦級別的人物不少呢。


    他看了一眼眾人,笑問道:“不同意見,是爭議麽?說說看!”伸出了手,示意大家坐下說話。


    眾人就坐後,劉炫開口道:“不能說是爭議,而是有五名考生,各有所長!”


    考試科目有帖經,有如現代試卷的填空與默寫。出題老師從古文經典中選取一句,根據這一行文字,考生要填寫出與之相聯係的上下文。之後,再給予以解釋,考驗考生的知識儲備量。


    考試的第二科是詩賦、設立科目時,有人認為明經多抄義條,議論隻談舊策,表現不出考生的真才實學,建議加試雜文兩篇(一詩一賦),於是有了詩賦科。


    考試的第三科,也是最為重要的‘策問’:策問,即議論。依據提出的有關經義或政事問題,讓考生發表見解,提出對策。策問所及範圍較廣,有政治、教育、生產、管理等,比起帖經、賦詩,難度更大,有的也還有一些實用價值。相當於現代的作文題目,


    策問,向來是是核卷者和楊侗最關注的科目,如果策問文章作得好,哪怕你在帖經、詩賦方麵考了個零分,照樣會錄取而用,因為策問才是展示考生實才的科目,其他兩科,都是陪客。


    而這一次,難以選出第一名的就是在策問這環節,策問的題目是‘何以強國’?


    有的考生從軍事角度寫文章,有的則從道德、法律、外交、民生等等角度作文,角度不同,且文章都有內涵,那麽第一名自然難以判斷。


    了解第一名難產的因由後,楊侗向劉炫道:“劉公,先將您心目中的第一名的策問文章給我看看。”


    “喏!”


    劉炫將一份考卷呈遞上來,感歎道:“殿下,此乃老朽選出的第一名,也是老朽見過最有才華的年輕人,估計隻有仲遠可比”


    “是嗎?”楊侗驚訝了,能和孔穎達媲美,著實了不起。孔穎達曾從劉焯問學,日誦千言,熟讀經傳,善於詞章,隋大業初,選為“明經”,他不僅明通經學,還是一個政論家,每每指陳疵暇,各論得失,一言即中,是一個有真才實學、有能耐的‘噴子’。


    楊侗連忙翻開考卷,率先向姓名看去,上寫“許敬宗”三字,看到這個名字,楊侗臉色都變了。


    曆史上的許敬宗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人物。許敬宗累任中書令和太子少師,這不僅是憑他支持武則天為後換來的,曾監修國史,兩為帝師,個人還是才能的。這也是李世民、李治和武則天欣賞他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有爭議,就是因為他支持李治立武則天為後。封建王朝的正史中向來都是以李唐為正統,武則天被稱為篡位,因此許敬宗變成了阿諛奉承的勢利小人。許敬宗死後,當朝博士袁思古的起草的諡文總體客觀:“敬宗位以才升,曆居清級……”


    楊侗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弄死是王八蛋,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


    曆史上的許敬宗在李世民統治時代,是一個好官,為何到了李治時期就變了?


    政治需要!


    某些爭議人物的出現自有其必然性,當權者武則天需要許敬宗作為她操控朝局的一柄快刀,這才造就了爭議的許敬宗,如果沒有許敬宗,也會有別人替武則天來幹一些破事。所以才有了‘時勢造英雄’之說。


    就拿裴矩、虞世基來說,楊廣賢明的時候,二人是一等一的治世能臣,是輔佐楊廣打下了赫赫疆土的大功臣,哪怕到楊廣墮落前期,兩人還是為國為民的能臣幹吏,直到一再被楊廣處置之後,才把二人造成了奸佞宰相。


    事實上隻要君上賢明,那麽,許敬宗、李義府、李林甫就是能臣幹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自己一直英明下去,那許敬宗的人生是否也會隨之轉變呢?


    這是一個偽命題,誰也得不到準確的答案。


    假如楊侗有一天,變成了後期的楊廣,誰能保證楊恭仁、楊師道、房玄齡……就不會變成所謂奸臣?


    所以,用後世人的眼光看待許敬宗,對他無疑不公平的。


    瞬息之間,楊侗已經想到了很多很多,接著,便仔細認真的閱讀起許敬宗的文章。


    許敬宗文采斐然、書法超群,對儒學和德治的理解相當深刻、相當透徹!不過,在楊侗重視的‘兵論’這一段,許敬宗雖然寫得氣勢睥睨,但給他的感覺就如同是用原子彈來炸死李淵一家子,很不科學、很不合理。


    微微思索後,楊侗看著期待的劉炫,笑著說道:“整體構架上,是一篇大氣磅礴、跌宕起伏好文章!雖說在軍論、律法方麵不切實際,但是對儒學和德治有獨到見解。人無完人,不可能做得麵麵俱到,能夠專注一道,並取得驚人的成績,已經相當了不起了。而一個國家,隻有執行以德治心、以法治行的方針,才能蒸蒸日上!許敬宗這往篇雄文著屬罕見”


    聽到這話,劉炫頓時露出了笑容。


    “劉公不愧為當代第一儒,許敬宗日後必將成為朝中能吏!雖說還沒有看他其他人的文章,但依我看來,前四應該不成問題。”遲遲無法下定論的文章共有八篇,給予前四的點評,已經算得很高了。


    “殿下英明!”


    劉炫拱手而退,是不是第一名並不重要,隻要進入楊侗視線,他的目的就已經目的達成了。


    到了劉炫這等高度,已經不再計較個人得失,之所以堅持著讓楊侗閱讀許敬宗的文章,無非是擔心國家錯過一個大才而已。


    楊侗笑著道:“方才這一篇闡述的是以德治國,有沒有以法治國的。”


    “真有!”魏征笑著說道,“這是我和劉政會尚書,聯合推薦的文章。”


    一個刑部尚書、一個禦部尚書,聯合推薦的文章,自然是與法有關。


    他們推薦的文章由一個名叫‘韓術’所寫,文章樸實、實在!


    韓術以荀子‘人性本惡’的思想為論點,認為人性本如嬰兒,在成長過程中,既可能轉化為惡、也可能發展為善。因為人的本性蒙昧,容易被壞人影響,人一旦變壞,道德感化就起不了了作用,所以必須用“刑名法術”來威懾,令其明白做壞事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如何巨大的災難。同時也了強調律法存在的必要性、完善律法的重要性,並著重點出立法、司法、監督分立價值。


    如今,大隋有兩部律法,一是隋文帝下令製訂的《開皇律》,《開皇律》代表了隋朝立法的最高成就,它承襲了前朝法製長期發展的經驗,經過刪繁就簡、補充完善,使封建法典的編纂進一步係統化、規範化,為‘開皇盛世’法律的定型作出了極為寶貴的貢獻。


    楊廣登基以後,根據《開皇律》創作了《大業律》,較之《開皇律》,《大業律》降從輕典者二百餘條,減輕大逆謀反等罪的連坐,刪去“十惡’’中兩條將其列入相應條款,又將《開皇律》中戶婚、廄庫、賊盜三篇分列為6篇,再增設3篇,共為18篇。並吸納了《北齊律》的精華,篇章體例更加簡要。較之《開皇律》更甚一籌。


    楊侗也想在《大業律》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但他哪怕是穿越人士,可穿越人士也是人,不是神!人的精力終是有限的。他的長處在於掌握人心、識人用人,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攬下來,不說有沒有那個精力,光是能力就不夠。所以,他隻是提出一個綱要,就扔給了魏征、劉政會,讓他們組建精通律法的官員編寫。


    而這個韓術,最讓人耳目一新的思想是:不同地方有不同風俗、人的價值觀念也不同,就像治理地方一樣,除了律法之外,還要顧忌到不同的風土人情。因此,他主張針而對之的製訂合適不同地域和民族風俗的‘子法’,卻又不能太過偏離。


    在楊侗眼中,這是民族自治理念的初級版本,可是在這時代人的眼中,卻是一個新穎的思維,值得重視和發揚。


    讀完以後,楊侗笑著說道:“韓術,不會是韓非子的後裔吧?”


    “真有可能。”魏征心中一動,微笑著說道:“《韓非子·心度》篇中說到,‘聖人之治民,度於本,不從其欲,期於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故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而這麽做的原因在於‘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佚則荒,荒則不治,不治則亂’。就是說,‘好逸惡勞’是人的本性,要想克服這個問題,必須依靠嚴刑峻法。秦朝律法也很全麵,但卻嚴酷到了泯滅人性、情理的地步,因此,人們對秦法隻有畏懼,沒有敬意!而韓術的思想非常重視人性,如果他真是法家後裔的話,可見法家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這是相當可喜的進步。”


    “嗯!”


    楊侗點頭道:“韓術眼光獨到,他所提出來的‘求同存異’、‘和而不同’、‘大而不同’立律思想,也是極為先進的治國理念,值得重視!下令讓地方官員完善當地縣誌、郡誌,為治國提供依據。”


    “喏!”楊恭仁躬身應道。


    “殿下,那這個韓術的文章……”劉政會道。


    “大才!前四名”


    “給我們禦部吧。”


    “那不行!”魏征大聲道:“禦部隻負責監督,任務簡單,而我們刑部需要處理許許多多的案件,正需要韓術這等大才。”


    “誰說禦部任務簡單了!誰說禦部任務簡單了!”劉政會毫不相讓的說道:“禦部如果沒有大量崇尚法學、精通法學的人才,怎麽能夠監督地方官吏,怎麽能夠督促地方官吏一心為民。別忘了,先是禦部官員調查,才到刑部去執法。如果沒有禦部,你們刑部哪來的案件可破?”


    魏征臉上也顯現出一絲怒意,提高了分貝,大怒道:“照劉尚書這麽說,我們刑部是揀你們禦部便宜,吃幹飯的貨色了?”


    麵對魏征的怒聲高喝,劉政會麵不改色道:“這是你說的!”


    “劉政會,你……”魏征更為惱怒,那眼神幾乎要將劉政會給吃了下去,劉政會這話明顯是無視刑部的努力,魏征修養再好,也難以忍受,更何況,他本來就是一頭倔牛,於是,兩人就幹了起來,各自述說所屬部門的價值,挑起了對方的刺兒。


    在儒學一家獨大的年代裏,法學人才沒有滋生的土壤,十分稀少。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分到大隋這一方勢力就更少了,再加上楊侗不要世家大族子弟,最後落到刑部、禦部的人,就極為稀少。魏征和劉政會搶奪法學人才,可謂是‘矛盾’已久,這一吵起來,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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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恭仁麵露焦色,房玄齡也是一籌莫展。


    二人同為法律部門的第一把手,性情忠貞剛烈、說一不二,私人關係很要好,但兩人都是那種認死理的人,他們在公事上,可沒少開幹過。


    楊侗接過所有的考卷,一篇一篇的地仔細閱讀,也隻當作沒看見。


    理越辯越明,道越論越清!


    大臣樂於思考國事,而不是文恬武嬉,這絕對是他喜聞樂見的好事兒。


    這些文人非常有血性,一顆顆充滿赤城的心比武將還猛還狠。他們愛怎麽吵就怎麽吵,打起來也無所謂,不死、不殘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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