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不眠節那日,他好像是曾問過我要不要隨他一起迴秦。


    我心裏咯噔一聲:這未免也太快了。


    梁都還有那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沒見過。


    況且聽說秦地不比北地,整日陰雨連綿,見不得多少日光,還十分排斥異鄉人。


    先前在靖遠侯府上時,我也常聽陳懷安罵秦地實屬蠻夷之地。按他的說法,秦地歷史不長也就罷了,風俗還野蠻無禮,百姓更是目不識丁,連個尋樂子的地方都不常見,實屬一群土包子、暴發戶!


    倘若讓一眾老臣們得知此話出自梁都最大的「蠻夷」之口,內心一定很微妙。


    我尋到蘇瀾的時候,他又在飲鴆酒。


    他似是沒有察覺到我來了,臉色陰雲不散,眉緊緊地皺著,盡顯暴戾之息。


    聽聞今日又有一個文官被蘇瀾殺了。是因為在朝上大放厥詞,不將他放在眼裏。以至於聽政的時候,明明國庫帳簿上寫的是三千兩黃金,那文官卻欺負蘇瀾看不見,無法對帳,故意說成是三萬兩。


    底下的朝臣沆瀣一氣,不敢幫腔。但蘇瀾卻不是那麽容易受騙的,最終那文官被推出去,淩遲處死。滿朝百官戰戰兢兢,再不敢忤逆他分毫。


    我輕咳一聲,他這才察覺到我的到來,沉鬱的臉色頓時破霧般開朗。


    「晞兒。」他勾起唇角,那雙眼睛暗沉無光,即便飲了鴆酒,卻不見一點起色。


    他的視力何時退化得這麽厲害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怎樣開口,於是走近了,去摸他的眼睛。


    那裏冰冰涼涼,沒有一絲溫度。


    他將我抱在懷裏,溫柔地摩挲著我的皮骨:「最近傷口可還有再痛?」


    我搖搖頭。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等迴了秦,我定會治好你的傷。」


    我想:若真有那般靈丹妙藥,為何他不先治好自己的眼睛?


    想到這裏,我稍稍抬頭看著他,猶疑著問道:「陛下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蘇瀾立刻低頭看我,目光警覺:「晞兒,你不願和我走?」


    我的話哽在喉嚨裏,見他緊緊鎖著眉,下意識地連連搖頭,搪塞道:「並不是!」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握在我腰上的手久久沒有動作。


    從蘇瀾那裏迴來,我有些懊惱:明明是想去對他說我想留下,怎麽話到了嘴邊就全然變了味。


    不過,迴到房中,我欣喜地發現一樁令人振奮的事:


    那隻魘獸終於又吐了一段記憶出來。


    養了好幾日,總算出了成果。不枉我這幾日的袖子都被它啃得濕漉漉的。


    隻是這記憶的主人並非陳懷安,而是蘇瀾。


    我捧著蘇瀾的記憶,抿著唇猶豫了很久。


    過了一會兒,我還是伸出手指,將它戳破了。


    橫豎這記憶珍稀不易得,不看白不看!


    隻可惜我拿到的,是段灰色的迴憶。


    這一幕在我麵前緩緩展開。


    蘇瀾走在雪地裏。


    周圍斷壁殘垣,已然是一片廢墟,看起來這裏剛經歷了一場血戰。


    他像是在找什麽人。


    地上插著無數箭矢,連個落腳的地方都難以尋到。


    他踉踉蹌蹌在雪裏挖著,手上的血跡都幹涸,早已結痂了。


    就這樣幾乎將雪地都翻了個底朝天。他的手凍得青紫,往日修長如玉的十指如今甚至看不清一個完整的輪廓,興許早就沒有知覺了,可他卻還是不停地挖下去,無始無終,無始無終。


    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胸口忽然一陣溺水般的沉悶,隱隱作痛,難以自抑地想衝過去攔住他,讓他不要再挖了。


    仿佛我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人,並不在那裏。


    可這畢竟隻是記憶,我終究什麽也做不了,心口沉重得仿佛壓著塊大石頭,喘不過氣。


    忽地,雪地裏有什麽東西出現了。


    是半截金光閃閃的魚尾。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雙手發抖,將它從雪地裏挖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


    魚鰓艱難地翕動著,血液皆已幹涸,隻剩下一身幹幹淨淨的魚骨。


    蘇瀾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傷心還是喜悅。


    他認出了那盞遊鯉燈。


    是她曾想送給他的。


    魚骨在他手中艱難地掙紮了幾下,突然化成粉末紛紛揚揚灑下,落入麵前的雪堆裏。


    遊鯉燈,被贈與時,會化為受贈之人,最想看到的東西的樣子。


    便是此刻,現下,他最想要見到的,她的屍骨。


    他赤紅著眼睛,在那堆雪裏挖了很久,雪堆下終於露出一隻手。


    一盞燈畢竟力量有限,這便是他唯一能見到的屍骨了。


    那隻手,蒼白瘦弱,被深深埋在雪裏,無助地向外張著,似乎在等待著誰的垂憐。


    天地間靜寂無聲。


    他一動不動的盯著那隻手,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難以承受的悲慟吞噬了他。


    他已經不想再看,可是眼睛卻不受控製似的,死死地粘在那隻手上,無論如何都移不開,合不上,這又像極了她死前的情形,永生永世不能瞑目。


    血液混合著淚水,緩緩地順著眼角流下。


    就這樣,他跪倒在雪裏,攥住她的手。


    雪倚漫天,萬徑人蹤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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