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仗從一開始就已經奠定了敗局。葉雲亭在收到了南越送來的密信之後,就不再擔憂這一場戰事,隻命人源源不絕將糧草輜重送往禹州,開始算著李鳳岐何時班師迴朝。這期間王且來求見了一次,將葉知禮的罪狀呈了上來。葉雲亭看完,思索一番後,親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獄。有王且的特殊照顧,葉知禮被關押在了刑獄最深處的黑牢之中,那是整座刑獄的最深處,終日幽暗無光,隻能靠燭火照亮。裏麵關押的皆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的重刑犯。每時每刻都有犯人哀嚎怒吼,但因為牢房皆以鑄鐵澆築,牢房與牢房之間並不相通,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反而更添恐怖。葉知禮被關押在此處不到一個月,精氣神就已經被全然摧毀。葉雲亭瞧見他時,差點認不出來。他穿著染血的囚衣,頭發披散,骨瘦如柴,伶仃的手腳上戴著沉重的鐐銬,死氣沉沉的靠坐在牢房一角。聽見腳步聲,抬臉看過來,露出的臉頰深深凹陷,顴骨突出,一雙渾濁的眼睛滿布血絲,隱隱透著癲狂。與從前判若兩人。瞧見葉雲亭走近,他猛地撲上前,雙手彎曲成爪,試圖去抓葉雲亭的衣擺,口中嘶吼著:“我再怎麽也是你父親,你給我一個痛快,你給我一個痛快……”可葉雲亭站的遠,他被鑄鐵柵欄和鐐銬禁錮著,竭力伸長的手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半分。瞧著葉雲亭沒有半點波動的神情,他才不甘的住了手,跌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才嘶啞著聲音說:“你果然隨了賀蘭鳶,你們母子倆都是一樣的無情。”聽他提起生母。葉雲亭眼中才起了些波瀾。“你說當年赫連煦中了暗算,是靖宇大將軍所為?此事與如今的南越王親族也脫不了幹係?”在葉知禮供認的罪狀之中,他承認曾經給南越的靖宇大將軍提供線索,助對方成功暗算了赫連煦。南越黨爭嚴重,朝政被掌握兵權的幾位大將軍所把持。而靖宇大將軍則是其中權柄最大的一位。當年赫連煦繼位之後不久,與賀蘭鳶暗中前往汝南祭拜賀家英靈,卻不料行蹤泄露,遭遇暗殺。為了保護賀蘭鳶,赫連煦不慎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抹了劇毒,毒性極烈,赫連煦為劇毒所害,纏綿病榻長達五年之久。那五年間,賀蘭鳶以王後之尊代理朝政。並在赫連煦彌留的最後一年,自王室中挑選了合適的繼承人,立為王儲。赫連煦逝世之後,王儲正式繼位,便是如今南越王赫連靜。赫連靜被立為王儲之時不過五歲,後入宮由賀蘭鳶教導長大,時至今日已經二十有六,卻與賀蘭鳶這個養母日漸離心,已隱隱有爭權之意。這些事情賀蘭鳶也曾對葉雲亭提過隻言片語,言語中不難看出她對赫連靜的失望。但除了失望之外,並無旁的情緒。顯然她還並不知曉,丈夫的死實則是一場精心謀劃的局。當年葉知禮深知一旦赫連煦坐穩王位,必定會威脅自身。於是輾轉尋上了赫連煦最大的對手靖宇大將軍。靖宇大將軍原本扶持的是自己親外甥大皇子,但大皇子在奪嫡之爭中身死。是以赫連煦繼位成了定局之後,他便暫時蟄伏下來。後來葉知禮算著賀家滿門的祭日將至,猜測在大局已定的局麵之下,幾年未曾迴北昭祭拜的賀蘭鳶必定會暗中迴汝南祭拜,而赫連煦多半會陪同。於是便命人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了靖宇大將軍。是以這才有了後來的暗殺。而如今的南越王。其實是靖宇大將軍為了奪位,與其祖父合謀推出來的傀儡。當年南越王室中適齡的孩子本就不多,賀蘭鳶一拖再拖,實在拖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挑選了年紀相對較小的赫連靜。靖宇大將軍原本的打算是再重演一次暗殺除掉賀蘭鳶,之後自己順理成章地臨朝輔政。卻不料賀蘭鳶早吸取教訓,加強了防衛。這些年來無數次暗殺都沒能得手。而與此同時,在丈夫死後,賀蘭鳶展露了鐵血手腕,收攏心腹鏟除異己,除了靖宇大將軍之外的其餘幾個大將軍都已經名存實亡。而靖宇大將軍與賀蘭鳶明爭暗鬥了十幾年,竟逐漸落了下風,賀蘭鳶則趁勢把控了南越大部分的話語權。逼得他隻能躲在暗處,挑唆赫連靜與賀蘭鳶相爭。“是又如何?你還能將手伸到南越去不成?現在北昭正和東夷開戰吧?等南越王奪迴了權柄,南越再從中插上一腳,屆時北昭腹背受敵,李鳳岐就是再厲害,也隻是肉體凡胎吧?”葉知禮斜著眼珠瞥向他,幸災樂禍般哼笑一聲。他一想到那樣的場麵,就忍不住心中的快意。深深凹陷的臉頰上,鬆弛的皮膚抽搐扯動,露出悚然笑意。當年他能想辦法弄死赫連煦,如今就算要死了,也要等北昭江山傾覆再咽最後一口氣。可惜葉雲亭並不會叫他如願,他垂眸看著葉知禮,不急也不怒,隻淡聲道:“你告知我當年之事,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兩件事。”葉知禮就看見這個素來溫和好脾氣的大兒子朝自己笑了笑,他說不上這笑是什麽感覺,就感覺像是冬日裏被迫咽了了一口冰涼的雪,凍得他四肢百骸還有腦仁都隱隱作痛。“我活不了幾天了,什麽也不想聽。”他捂住自己的耳朵,陰沉沉地笑道:“我隻想聽著外頭鳴鍾三萬次。”隻有皇帝薨逝,大喪之日,各寺、觀才會鳴鍾三萬次。葉雲亭無視了他的自欺欺人,緩聲道:“第一件事,是北昭與南越已經結盟,南越二十萬大軍,北昭東境南境共二十五大軍,加起來一共四十五萬人馬,足以踏平整個東夷。”“南越還有個南越王,賀蘭鳶也不是萬事都能自己做主。”葉知禮發出一聲怪笑:“你高興的太早了。”葉雲亭恍若未聞,不疾不徐地繼續:“第二件事,是我的生父乃是赫連煦。”他看著葉知禮驟然瞪大的雙眼,極其緩慢地重複:“我很高興,我是賀蘭鳶與赫連煦的孩子,與你無關。”“不、不可能!”牢房裏陡然響起一陣刺耳的當啷聲,是葉知禮掙紮間鐐銬鐵鏈撞擊發出的聲響。他死死抓著鑄鐵欄杆,臉龐死死貼在欄杆縫隙間,拚命試圖往外擠,蒼老鬆弛的臉皮都擠變了形。胸腔如同老舊的鍋爐,起伏間發出“嗬嗬”的動靜:“不可能!你胡說!”他麵目猙獰的嘶吼道:“那一日我給她下了藥,她根本逃不出我的掌心!”他癲狂的晃動欄杆,死死瞪著葉雲亭:“你就是我的兒子!不承認也沒有用!”葉雲亭神色譏諷:“母親剛發現身孕時,一開始本沒準備留下。是王氏悄悄告訴她,她其實已經有孕兩月,而不是大夫對你所說的一個月。所以她才開始安心養胎。你與她年少相識,該是最清楚她的性子不過。”葉知禮還扒在欄杆上,直愣愣地瞪著他。可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瞳孔已經渙散,沒了焦距。“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我暫時不會殺你。”葉雲亭一字一句對他道:“待陛下踏平東夷,凱旋迴朝之日,才是你的死期。”他要葉知禮親眼看著北昭江山穩固,賀蘭鳶大權在握。葉知禮所做之惡罄竹難書,皮肉之苦與他已不算懲罰,唯有親眼看著自己的野心被寸寸碾碎。生前不得安寢,死後不得安眠,才能告慰被他所害的亡魂。葉雲亭最後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戀地帶著人轉身離開。滿身頹然的葉知禮聽見他吩咐獄卒的聲音:“別讓他死了。”他掙紮地抓著欄杆站起來,眼珠鼓起,快要凸出眼眶:“我不會信的!就算你不承認,你骨子裏流的也是我葉家的血!你不死,葉家就不會倒,齊國公府就不會倒!我沒有輸!”然而無論他如何吼叫,葉雲亭的背影始終堅定挺直,未曾有一次迴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