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再見!”

    他站著,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迴到房裏。他坐在沙發上,望著牆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動也不動。

    深夜。梅若素擰亮書房的台燈,拿起一本日記本。

    她不知道林惟凱有寫日記的習慣。

    寫日記,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平生寫的第一篇日記,就是關於白淩霄的。當然是真正意義上的日記,而不是老師在課堂

    上布置的那種。

    她撫摸著有些發黃的封麵,這裏麵鎖著林惟凱的青春歲月,更鎖著他的夢想和煩惱,真的……和她有關嗎?

    她把日記本打開,扉頁上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

    “愛梅小劄

    林惟凱

    1995年9月。”

    愛梅小劄?她想起徐誌摩寫給陸小曼的《愛眉小劄》,“梅”和“眉”同音不同字,難道是……?

    她迫不及待地翻到第一頁,上麵的日期是1995年9月11日。

    1995年9月11日晴

    邵剛他們笑我,我也覺得自己好傻,竟然去買了這本日記本。

    一個大男人吃了沒事,每天寫日記,如果是以往,我也會覺得無聊。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犯了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事。

    今天是新生報到的第一天。作為老生,特別是畢業班的男生,最感興趣的,當然是新生中的美女。而藝術係的女生總是最讓人關

    注的。

    在報到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穿著一件素白的長裙,一直站在校園那棵大榕樹下,淡紫色的、茸毛氣息似的花朵次第

    在她身旁飄落……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久久地張望著她。

    她長發披肩,身材高挑,那張小臉的線條像刀削一樣精致。最吸引人的,是她淡定的神色,不著急的氣質,站在那一幫喧鬧、興

    奮的藝術係女生中,顯得鶴立雞群,光彩眩目。

    不,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氣質的。但,確實有什麽地方與眾不同。

    我正在疑惑間,旁邊的邵剛忽然碰碰我的肩膀,說:“你看見沒有?那邊站了個冷美人。”

    “哪裏?”我裝作不在意地問。

    “就是站在榕樹下的那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笑過。更奇怪的是

    ,大熱的天,她竟然穿著長袖子衣服,就不怕捂出痱子來。”

    是了,是她的衣服,太素淨了。而且在場的藝術係女生中,隻有她沒有化妝。

    “如果《紅樓夢》劇組到我們學校來選演員,她演林黛玉是最合適的。”邵剛調侃道。

    正說著,她忽然跳起來,伸手去接榕樹上掉下的花瓣。

    袖子從她手腕上落下去,露出一塊深藍色的刺青。

    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再看,真的是刺青,而且是兩個字:“淩霄。”

    “你說這淩霄是什麽意思?”我問邵剛,相信他也看到了。

    “誰知道?也許是淩霄之誌吧,刻在手腕上,用來勵誌的。”

    邵剛看出我對她感興趣,擠擠眼睛,說:“要不要我幫你問一下她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拒絕。如果說,以前我不相信一見鍾情的話,那麽從今天開始,我篤信不疑。

    邵剛很快就打聽出來了,她叫梅若素,梅花的“梅”,安之若素的“若素”,一個美麗而富於詩意的名字。

    一整天,我的腦海裏都疊印著梅若素飄飄的長發,純淨、安祥、沉靜的麵孔,眼睛裏似乎深藏著許多內容,舉手投足實在不像一

    個大一的新生,而是那麽成熟,有一種迷人的韻味。

    她能讓你心情平和,像清風撫平你心頭的褶皺。但她又有幾分憂鬱、柔弱,忍不住叫人去嗬護。

    晚自習後,我到學校的商店,買了這本日記本。邵剛說我中邪了。

    我是中邪了,就像徐誌摩當年迷上陸小曼一樣。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寫日記,題目就叫《愛梅小劄》。

    梅若素用顫抖的手,翻過那一頁。後麵的每一頁都寫著她的名字。

    1995年9月28日晴

    愛情為何物?是一種感覺,心跳的感覺。有人說,不在大學裏談場戀愛,似乎太虧待了自己。也有人說,在大學不談戀愛,就不

    像上了大學。可能,心跳的感覺是一種流行病,校園流行病。

    在遇到梅若素之前,我從未為任何女孩心跳過。不是我冷漠,也不是我矜持。因為我信奉一個觀點,人的一生當中,真正的愛情

    隻有一次。幸運的是,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我遇見了她。

    上個星期四,我和幾個同學走進學校閱覽室,有人輕聲地

    說:“看,長袖美女在那兒。”我抬起頭,一眼看到梅若素坐在靠窗的

    角落,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很專注、很投入的樣子。她好像隻在乎藍天、白雲——望去一切是那麽平靜,那麽茫然,

    像一潭秋水,很和諧,很美。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得了一個“長袖美女”的綽號,卻知道,在學校裏對她有好感的男生絕不隻我一個。

    中午迴到寢室,幾個男生在一起談論學校的哪個女生最漂亮。我沒有作聲,保持著往日對女孩的那份冷漠和孤僻。有的說是新任

    的文藝部長,有的說是我們係裏的係花,還有的說外語係的,終於我聽到了“梅若素”的名字。發言的是有“政法係才子”之稱

    的張文淵:“她天生麗質,又有一種神秘、憂鬱的氣質。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如果她能成為我的女朋友,我今生無憾。”

    “什麽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得了吧,張文淵!就憑你這副酸不溜秋的樣子,也能讓那個冷美人動心?別自不量力了。”邵剛戲

    謔地說。

    張文淵不過是口頭說說而已,邵剛的輕視讓他脹紅了臉,大聲說道:“就憑我又怎麽樣?”

    邵剛他們幾個相視著眨眨眼,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如果你能讓那個長袖美女成為你的女朋友,從今往後,我們幾個人唯你是

    從,否則,你就自認服輸吧。”

    於是,他們和張文淵便依照所說的,訂下了賭約,並立字為據。

    打賭後的幾天,張文淵茶飯不思,一直在苦苦思謀著怎樣向梅若素表白。邵剛見他還沒有什麽具體行動,開始擠眉弄眼地嘲笑起

    來。張文淵被他們逼上梁山,便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情書大全,又熬了一個通宵,給梅若素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昨天一早

    把它扔進了郵箱裏。

    那封情書,張文淵給我看過。他不愧為政法係的才子,裏麵那些灼熱滾燙的語言,連我看了都臉紅心跳。不知梅若素怎麽對待這

    封情書。這兩天,我和張文淵一樣緊張,感覺度日如年。

    1995年10月13日晴轉陰

    兩個星期過去了,梅若素沒有對那封情書做出任何迴應。張文淵本來就對自己在賭約情況下寫出的情書,沒抱多大的希望,現在

    更是徹徹底底地失望了。

    這次偉大的求愛行動,不過成了邵剛他們的一次笑料而已。張文淵對我說,他有些後悔,不該貿然地打賭,不該自以為是地寫情

    書。

    我卻覺得他比我勇敢,起碼他有勇氣向自己欣賞的女生求愛,而我……與其說是一種冷漠,不如說是自卑,或者懦弱。

    每天上課下課,我都借故繞道藝術係,隻為了看她一眼。可她卻從來沒有注意過我。邵剛說,她不是不注意我,她眼裏根本沒有

    任何男生。“這是個針都刺不出血來的冷美人。有張文淵的前車之鑒,惟凱,你就算了吧!”

    我也想算了,可是,誰能告訴我,怎麽樣才能忘掉她——這個讓我第一次心動的女孩?

    1995年11月5日雨

    近來,梅若素成為學校男生公開追逐的對象。很多人對她彬彬有禮,大獻殷勤。聽藝術係的男生說,她的課桌上時不時會出現一

    些很別致、精美的禮物,還有情書、玫瑰花,而她對於這一切顯得不屑一顧,看完後隻是淡淡一笑,而後又恢複了那份平靜,那

    份矜持。

    她至今沒有男朋友,我感到欣慰的同時,又有些說不出的悵惘。難道,她真如邵剛所說的,是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冷美人?

    我發現,對她的感情越來越讓我迷茫、徘徊,並漸漸成了一種病苦。

    1995年11月17日晴

    下午,邵剛偷偷告訴我,每天吃過晚飯後,梅若素都會到藝術係的鋼琴室去彈鋼琴。

    “你知道,藝術係坐落在學校最偏僻的山坡上,那會兒沒有什麽人。女孩子最膽小了,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嚇得尖叫,你何不來

    個英雄救美?”

    這家夥在譏笑我“英雄難過美人關”。但,我還是決定晚上去鋼琴室看看。

    傍晚時分,學校廣播裏放著流行歌曲。我拿了一本法律方麵的書,往宿舍後麵的山坡上走。順著長長的階梯,我一直走到了藝術

    係。那時,太陽已經西沉,秋風蕭瑟,樹影在月光下搖曳,很寂靜,也很荒涼。

    我以為今晚梅若素不會來。一個女孩子獨自到這兒來練琴,確實需要一點勇氣。

    還沒走到鋼琴室,就聽到了琴聲。我悄悄地走到門口,果然是她!

    她坐在靠牆的一架鋼琴前,手指在黑色的鍵盤上跳動。烏黑的長發從額

    頭披瀉下來,遮住了她美麗而憂傷的臉。

    我沒有走進去,怕了驚擾她。從我這個角度,隻能看見她的手。那雙沒塗指甲油的紅潤的手,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透露出小布

    爾喬亞式的高貴和典雅。

    纖纖素手,皓腕如玉。我忽然想到了這樣兩句話。在那圓潤白皙的手腕上,我又看見了那個深藍色的刺青。

    “淩霄”,到底有什麽含義呢?

    今晚,我倚著門,聽著她的琴聲,站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有人到藝術係來上晚自習,我才匆匆地離開。

    自始至終,她都沒發現我的存在。

    ……

    1995年12月8日陰雨

    今晚我又去了藝術係的鋼琴室。像往常一樣,梅若素仍舊沒有發現我。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藏身功夫很好,還是她根本就心不在焉

    。

    她在彈琴的時候,是真正的全神貫注,周圍的一切都不在她的眼裏。

    她像一位溫香軟玉的貴族女兒,那種高貴、冷漠的氣質,是要有良好的家境做底子的。我好奇她的父母是什麽人,更好奇她曾經

    曆過什麽,為什麽會這麽憂鬱?尤其是彈鋼琴的時候。也隻有她,會把貝多芬的《命運》彈得像哀樂,把抒情王子理查德·克萊

    德曼的成名曲彈得那般淒婉、憂傷。

    可是,除了名字和係別之外,我對她根本一無所知。

    1996年1月24日晴

    放寒假了。很久都沒有見到梅若素,我發瘋般地想她。

    怎麽可以這樣想她?在日裏,在夜裏,在每個恍惚的瞬間!

    好像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從起床那一刻起,我就滿腦子都是她!我算計著每時每刻她在做什麽,像個傻瓜一樣對著窗外發呆。理

    智命令我不可以想她。畢業後的去向,考研……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可是她的倩影總是在我腦海裏蹦出來,不思量,自難忘!

    想她每個沉思的表情,想她每個憂鬱的眼神,想她……太多太多!

    我很想見見她,即使不說什麽,不做什麽,隻是見見她也好!起風了,她添衣了嗎?夜深了,她入夢了嗎?

    哦,素素,(我唿喚著她的名字。我喜歡這樣叫她,帶著一點點寵溺和憐惜。)我怎麽會這麽為你傾心?哦,素素,請給我多一

    點信心,多一點勇氣,多一點力量!

    這樣刻骨的相思,讓我更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一陣衝動之下,我竟然重蹈張文淵的覆轍,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引用的是周華健

    《孤枕難眠》裏的歌詞:“想著你的夜晚,想著你的容顏,反反複複孤枕難眠。告訴我,你一樣不成眠。告訴我,夢一定會實現

    ……”

    我沒有張文淵那麽好的文采,卻和他一樣多情。

    不知道梅若素的家庭住址,我把信直接寄到了學校。盼望著開學的第一天,就能看見她如花的笑靨。

    梅若素不記得自己收到過這樣一封信。不,很有可能是她收到了,卻連信封都沒拆,就把它當廢紙,扔進了垃圾箱。

    那時候,年少輕狂的她,從不把別人的愛戀當一迴事。不知道尊重,更不懂得珍惜。

    原來他是知道的

    要怎樣的深情,才會讓一個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裏藏著別的男人?

    1996年2月14日陰

    很久沒寫日記了。

    我的那封情書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迴音。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心裏還是有些微微的苦澀。我一直在猶豫,《愛梅小劄》還要

    不要堅持下去。但,今天是情人節,我又看見她了。

    情人節是愛神的節日,對我們這些情場失意的人來說,隻有借酒澆愁。正好張文淵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稿費,邵剛鬧著要他請客

    。同寢室的人都去了,隻有高渤缺席。他和中文係的女友正在熱戀之中。

    酒至半酣,張文淵忽然敲敲桌子,說:“看哪,又有人向我們的長袖美女獻殷勤了!”

    我從餐廳二樓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見梅若素穿一件雪青色的寬袖毛衣,脖子上掛著精致的木製項鏈,像一個童話中的仙子,緩

    緩飄進昏暗而狹長的女生宿舍樓道。她身後,一個看上去挺稚氣的男生很窘迫地站在台階上,臉比手上的玫瑰還要紅。

    看到她,我的心溫柔地傷感起來。

    邵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連忙推推張文淵,滿臉輕蔑的神情:“得了吧,人家根本不睬你,你還想著她!”

    張文淵把臉轉向我,說:“今天是情人節,我們幾個人卻坐在這兒喝悶酒。其他人也就算了,隻有惟凱太不可思議!我敢打賭,

    咱們學校

    起碼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暗戀你。都要畢業了,你怎麽還不交女朋友?”

    他的話使我心裏更加苦澀。我借著酒意,拍拍他的肩膀,說:“咱們是同病相連!”

    “連?”張文淵的舌頭有些打結,“我又窮又酸沒人要,你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們怎麽連?”

    邵剛趕緊打哈哈:“你哪裏能跟惟凱比?人家是選擇的對象太多,都不知道挑哪個好。”

    “不!”我打斷他的話,看著一桌的人,說:“你們聽過那首歌沒有?叫《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愛我的人對我癡心一片,我

    卻為我愛的人,甘心一生傷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酥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梅子黃時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梅子黃時雨並收藏紅酥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