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堂上眾人的神秘議論聲勾起了興趣,陳諾緩緩放下酒盞。嘿嘿,他倒要看看,來人到底是誰,居然能讓眾人寄希望於他,要看他的笑話!


    他將眼睛射去,鎖定在了來人身上。


    來人身材高大,穿了一身寬鬆的儒服,從門外走到堂內一路直線而來,就像是一隻猛虎撲了出來,衣袂帶風,挺胸仰首,目不斜視。整個人,給人一種高傲自大,不把其他官僚放在眼裏的感覺。


    那些官僚見了他,雖然有比他級別大的,仍是在無形中被此人氣場所懾服。有的為了表示敬重,放下手中酒盞,挺身挪席,嘴角含笑,極盡媚態。


    等到此人兩步並作三步到了韓馥跟前,陳諾從他側麵去看,隻見此人揚眉如劍,神目如電,胡須如刀,臉上五官組合起來,有一股不怒而威之氣,讓人不敢逼視。


    陳諾還在猜想著這人會是誰,那邊韓馥看到此人早已經不安了起來。他本來歪斜的身姿,此刻居然不自覺的端正了些。等到那人到了跟前,他微微欠起身子,強打精神,向來人嘿然一笑:“先生……”


    “田豐見過使君大人!”


    他再怎麽高傲,到了韓馥麵前也得低下高昂的頭顱,向韓馥打躬作揖。


    韓馥點了點頭,立即說道:“先生來了,請入席吧。”


    韓馥手一揮,指著左手預留給他的第二個席位。那人也不客氣,謝了一聲,也就徑直走到席上坐下了。


    一直等到那人坐下,陳諾的眼睛可是始終沒有離開過他。


    那人也似乎感受到了陳諾鍥而不舍的目光,坐下後,整了整袍服,調整好坐姿,突然眼鋒一轉,毫不含蓄的與陳諾眼睛對接上。


    陳諾嘴角一翹,苦笑自嘲:“看這老頭樣子兇蠻,脾氣應該不小,嘿嘿,他叫田豐那就對了。”


    他並沒有刻意避開田豐的目光,坦然對視片刻,抓起酒盞,避席起身。


    他走到田豐身前,躬身向他敬酒:“田大人威名鄙人如雷貫耳,今日能得親自一見,也不虛此行了!正好,我借花獻佛,敬田大人一杯,也請田大人能賞鄙人這個薄麵。”


    韓馥知道今天的宴席要想吃得舒心,必須伺候好這位田大爺,要是惹他發火了,這頓酒也別想喝的開心。看到陳諾主動向田豐示好,也就順水做人情,命人給田豐斟酒,勸田豐接受。


    “慢來!”


    田豐看也不看,將袖子一拂,滿盞酒水被推到一邊,突然抬起頭逼視著陳諾:“我先問你,你是誰,現居何職?”


    陳諾笑道:“失禮了!鄙人陳諾,草字然之,是都督從事趙浮趙將軍特遣來州裏送信的驛使,上次來時大人你可能不在,所以未能拜見,還請恕罪!”


    田豐哦的一聲,點頭說道:“小小驛使,初來乍到,有些事不知道倒也罷了。恕你無罪,你可以退下去了。”


    田豐說著,把眼睛一閉,誰也不理會了。


    陳諾是來敬酒的,如今被人尷尬的拒絕當地,多少讓那些好事者看了一場好戲。竊笑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


    陳諾隻當做沒有聽見,仍是高舉酒盞,笑道:“田豐大人高風亮節,自然不肖與我這等小吏喝酒,鄙人隻好自罰一杯!”


    陳諾一飲而盡,將酒盞交還到木案上,立即向韓馥請辭。


    眼看陳諾轉身,田豐卻將他叫住,抓起旁邊酒盞,說道:“我田豐非勢力之人,我喝了此酒,好叫你知道,我不跟你喝酒並非看不起你。”


    也不二話,將盞中水酒一口抿了。


    陳諾並不知道田豐喝酒的意義,但兩邊的幕僚,包括韓馥在內,都是驚呆了。他們可是知道,他田豐可是從來滴酒不沾的,今天居然為一個小小驛使動了酒,可見是給足了他的麵子了。


    等到田豐放下酒盞,韓馥哈哈笑道:“從來滴酒不沾的田豐田先生,今日居然會因為陳督郵的一句話而破例舉杯,陳督郵可當得是第一人。看來孤先前的擔心是多餘了,還是陳督郵麵子大啊。”


    “噗!”


    一道水箭從田豐口裏射了出來,田豐將喝到嘴裏的酒吐出了一半。他瞪大眼睛,看向陳諾,又看向韓馥:“督郵?”


    韓馥點頭笑道:“是啊,他如今已經是一郡督郵了。孤讓他下可以主管驛傳事宜,上則兼管督察本郡部署,對孤直接負責。當然,今天的酒宴就是為他而設,所以,剛才先生讓他退下去,似乎有點不妥吧?”


    此言一出,兩邊幕僚立即炸開了鍋,議論紛紛。


    先前他們隻知道韓馥破格提拔此人為督郵,還沒有宣布他的職責範圍,所以敢於唱反調。


    可照如今韓馥這麽一說,他不但可以管理郡裏的車馬和驛傳之事,而且還有監督郡中官吏的權利,直接對使君負責,一下躍然成了使君的耳目。這樣一來,他的手眼可就遮了半邊天了。而他們這些常在郡中行走的官吏,最怕的就是這樣督察之類的,從此可要小心了。


    想到這裏,剛才那些誓死反對的官員有些反悔了,所以在這節骨眼上大部分選擇了沉默。


    “原來如此!”


    田豐老臉變了又變,再次看了陳諾一眼,冷聲道:“所謂無功不賞,不知這位驛使大人因立了如何大功,居然一路高升到了一郡之督郵?”


    到了此時,先前那些陳諾和韓馥之間的秘密,也不再需要繼續保留了。韓馥於是將陳諾獻計出使公孫瓚,以及公孫瓚答應退兵的事情統統說了出來:


    “公孫瓚退兵,袁紹也就不足為慮了,我冀州還怕誰?陳督郵今日辦成此事,功勞大矣,如何不能給他一路高升?”


    公孫瓚退兵,這件事情的意義倒是頗大,但仍是有不少人懷疑,不敢相信。


    田豐捋著胡須,再次看了陳諾一眼,眼前這個年輕人可不簡單啊。


    他逼視著韓馥:“公孫瓚這條餓虎撲向我冀州,他若得不到半點好處,豈會甘願退兵?”


    韓馥一聽,隻好說道:“孤已答應公孫瓚,以南宮、經縣、楊氏、任縣、平鄉、巨鹿等十座城池,以換取孤冀州之太平。”


    此話一出,幕僚們皆是瞠目結舌,嚇得說不出話來。


    要知道,韓馥這一句話,冀州這十座城池也就易主了。


    田豐臉色大變,轟然站起,指著兩邊的官吏,大罵起來:“爾等平時食國家俸祿,關鍵時候你們可有站出來?怪不得我堂堂冀州會被公孫瓚之徒侵淩,原來是冀州的人都死絕了,居然會讓一個小小的驛使出這風頭!”


    他這一通亂罵,理虧的戰戰兢兢,不服氣的極是不平,都是鼻孔冒煙,咬牙咧嘴瞪視著他。


    田豐這邊罵完,那邊又瞪視著韓馥,質問他:“使君今日將土地隨便贈人,對待國事形同兒戲,實在讓人失望!再說,土地豈可隨便贈送?就算先秦時,各國為了自保,不得不將土地割讓給秦國,可換來了什麽結果?最後還不都是先後亡於秦!使君難道不清楚這點?如何還要做出這樣糊塗之事!”


    “放肆!”


    田豐也太不給麵子了,韓馥氣得差點跳了起來,指著田豐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


    陳諾雖然知道田豐牛鼻子不好惹,但今天的事情是因他而起,也隻能由他來擺平了。


    陳諾立即走上前去,說道:“田大人的話,我不讚同!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既然說到秦並天下的事,那我也就鬥膽問田大人一句,當年秦與趙魏等是什麽關係?”


    田豐以為自己聽錯了,鼻子一哼:“明知故問!先秦時諸侯並立,相互兼並土地,各自稱王道霸,當然是國與國的關係!”


    “很好!”


    陳諾嗬嗬一笑:“我再問一句,那麽如今呢?就像使君與公孫瓚之間,他們又是什麽關係?”


    田豐鼻子一愣:“如今奸賊當道,小人作亂,使君乃天子正式任命的冀州州牧,而公孫瓚不過一個外來戶,想要覬覦我冀州,如同一個小偷。如果使君是守成君子,公孫瓚則是路邊盜匪,他們能有什麽關係?”


    陳諾點頭說道:“那麽大人是承認公孫瓚與使君之間並非先秦諸國間的關係了?”


    田豐實在不知道陳諾想要說什麽,他瞪視著陳諾,說道:“如今的天下隻有一個天子,天不可無二日,使君與公孫瓚之間如何能與先秦時諸國的關係相提並論?”


    “好好!”


    陳諾擊掌笑道:“田大人說得好!那麽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先秦時秦國獨大,諸國為了自保,紛紛割讓土地以求取和平,那的確是有辱國家的事情。


    但是,公孫瓚與使君之間既非國與國,那麽他們之間相互贈送土地,最後還不是一家之內的事情?土地也並沒有流矢,照樣是天子的。既然如此,田大人你又何必如此動怒?”


    田豐一愣,袖子一甩,知道上了陳諾的當了。


    隻聽陳諾繼續道,“再說了,袁紹東來,公孫瓚南下,今日我冀州身處其中,大難已經迫在眉睫。像他兩個,一個身居四世三公之威望,一個手握重兵,我冀州雖然有兵甲糧草無數,但奈何雙拳難敵四手。


    先是袁紹突然罷了盟軍,孤軍自西麵而來,目的不過為了得到冀州。但他自知孤掌難鳴,於是就派出使者,邀請公孫瓚,讓公孫瓚來做這個惡人,他則扮演好人,想要借助公孫瓚來逼迫使君就範。等到得了冀州,再趕走公孫瓚。


    而公孫瓚此人野心不小,一直想插手冀州,正好借口袁紹帶兵而來。他們兩路大軍同時發難,我冀州再堅強,也不得不有所忌憚。”


    陳諾分析的頭頭是道,眾官吏聽得目瞪口呆,就連田豐也沒有阻止他。


    陳諾也是侃侃而談:“眼看著他們兩路大軍逐漸逼近我冀州城下,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分而擊之,各個擊破。於是,我就向使君提議,決議從公孫瓚那裏找到突破口,隻要說服公孫瓚退兵,那麽袁紹也就不足為慮了。


    當然,要想說服公孫瓚,第一要嚴守秘密,不被袁紹探子知道,自然不能大張旗鼓。第二,公孫瓚既然是為冀州而來,他若得不到一點點甜頭,是絕對不肯罷休的。為此,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懇請使君割讓南宮、經縣、楊氏、任縣、平鄉、巨鹿等十座城池,以換取公孫瓚退兵。


    當然,這件事情重大,我前後沒讓使君召集在坐各位商量此事,便草草行事,難怪田大人等如此動怒,是鄙人有欠考慮。我也知道我不配使君的恩賞,更不敢當此督郵重任,還望使君收迴成命!”


    韓馥一愣,剛剛說的好好的怎麽又突然要辭官了?


    他還沒有發話,兩邊在坐的官員紛紛避席而出,向韓馥請罪:“冀州身處危難,我等不能為使君分擔反而置疑有功之人,是我等不是!”


    其餘人都在曆數自己的罪責了,就田豐一人冷笑一聲,看向陳諾,說道:“這哪裏是請罪,分明是在邀功嘛!”


    田豐說著就要走開,被陳諾抓住袖子,不得動彈。


    田豐瞪視著他,冷哼一聲,厲聲問他:“怎麽,你也想要我向你恭賀嗎?”


    陳諾連忙說道:“田大人誤會了,我既然說不要這督郵,自然也就不要了,你稍等。”


    說完向韓馥堅持推掉督郵一職,並向韓馥一再叮囑,既然已經許諾給公孫瓚的城池一定要兌現,不可因小失大。韓馥見陳諾堅持不要官做,沒辦法,隻好許諾給他金銀,同時答應了陳諾的要求。


    陳諾想了想,又想到了張郃曾囑托他的事情。


    張郃當時因為擔心韓馥不會聽從趙浮將軍的話,怕韓馥真的為袁紹所屈服,而將冀州獻出。所以臨走前,反複交代,不論事情如何,讓陳諾迴去後一定要勸動趙浮發兵,以威懾袁紹堅定韓馥之心。


    現在看來,也不用這麽麻煩了,倒是可以直接將這請求跟韓馥說。


    陳諾想好了措辭,也就說道:“公孫瓚雖然退兵,但袁紹覬覦冀州之心不死,使君何不讓趙浮將軍舉軍向東,這樣的話袁紹必然害怕,自然不敢亂動了。”


    韓馥聽陳諾說得有理,下麵也沒有人反對,也就同意了。


    既然交代好了,陳諾還想跟田豐拉拉關係,轉身時候田豐已經不見了。旁邊官員提醒他,在他跟韓馥說話的時候,田豐早已經退了出去。


    陳諾還以為田豐在外麵等他呢,可在門外找了半天也看不到人,心裏未免不爽,但迴頭想想,這樣才是田豐的個性啊。


    陳諾嘿然一笑,正想走開,突然身後灌木叢中發出輕微聲響,轉身去看,又沒有看到什麽東西,以為是錯覺,也就沒有理會。但當他迴過身來,後背卻被一個物事輕輕擊打了一下,雖然不是疼痛,但明顯感受到了。


    “誰?”


    陳諾赫然轉身,發現地上滴溜溜落了一顆鮮紅的熟花生。


    他正奇怪著,就見灌木搖曳,從中傳來一聲得意的竊笑。


    陳諾凝目一看,灌木中人雖然沒有出來,到底露出了衣服的一角,一股悠悠的酒香也從中傳來。


    這人是誰,怎麽跟我開起這個玩笑?


    他正遲疑著,灌木蕩開了,一人跳了出來。


    那人一身隨意的袍服,頭戴著一方白色的頭巾,背上挎了一口寶劍。他右手捏了一個葫蘆狀的酒壺,左手的拇指與中指間分明夾了兩顆油光滿腦的紅衣花生。丟一顆花生,喝一口酒。


    他的身材細瘦而長,風輕輕一蕩,把他整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完全暴露給了陳諾。他的臉龐蠟黃,不知為什麽總讓人覺得他帶了身病態。


    不過幸好他五官還算端正,也蓄了一部漂亮的胡須,加上兩眼純清,整個人還算馬馬虎虎看的順眼。


    既然他能夠在韓馥府上任意走動,那自然不是等閑之輩。陳諾二話不說,走上前去,向他問候:“小子陳諾,草字然之,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可否願意賜教?”


    那人左右打量了陳諾一眼,點了點頭:“不錯,不錯!你居然能夠說贏他,把他氣走,當真不錯。”


    說完這兩句,仍是喝著他的酒,吃著他的花生。


    “他?”


    陳諾還想著他口裏的他指的誰,那人往他身後一鑽,一隻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你先不要問我,你先迴答我,你可是找田豐那老頭?”


    陳諾心裏一喜,趕緊說道:“是是,剛才是我不好,是我無意冒犯了田大人。隻是我出來他就不見了,先生你可否看到過他,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裏?”


    那人嘿嘿一笑,將酒壺往陳諾懷裏一塞,說道:“我當然看見他了,不然我怎麽知道這件事情?你讓我告訴你也行,不過先得陪我喝上兩壺。”


    鼻端不斷傳來的酒香可把陳諾饞夠了,聽他怎麽一說,如此好的買賣怎麽不答應?正要開口,突然身後腳步聲響,分明是有人來了。


    那人耳朵尖,聽到聲響立即將酒壺收迴,撒手道:“算了算了!下次吧,下次我們再喝!”棄下陳諾又跳進了灌木叢中。


    陳諾迴過身,有兩個士兵走了過來,向陳諾道:“使君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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