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仲走出來的時候,司機還等在原地。


    見他走來,司機忙打開後車門,卻在觸上程紹仲眼神的時候,忍不住震了一下。


    然後他慌忙垂下頭,努力不把自己的慌張表現出來。


    迴市中心的路上,程紹仲闔著眼睛靠坐著,明明是很舒適的姿態,但他下頦的弧度始終是繃著的。


    司機隻管專心開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停了下來,外麵是一片很平常的老舊小區。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程紹仲一眼,後者似乎還在休息,眉頭輕蹙,看上去不太舒服。


    他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麽,這時,他聽到後麵傳來微啞卻清明的一道聲音:“最近還有跟蹤的嗎?”


    司機連忙迴答:“沒有了,自從換了車之後,就沒看見有誰跟著了。”


    程紹仲緩緩睜開了眼睛,他轉頭看了眼車窗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然後他說:“你迴去吧。”


    “我在這裏等先生出來。”


    “不用,走吧。”


    程紹仲自己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他走進了那個他住過十多年,曾經極度厭惡,現如今又極度陌生的地方。


    自從程婉住進療養院,這裏便空下了,一直到程婉去世,她都沒有再迴來過。


    屋裏有股淡淡的黴味,因為結構不通透,光線也特別的暗。


    程紹仲走進自己住過的房間,裏麵的一切都很簡單、陳舊,也很整齊。


    許是之前有人經常打掃,所以隻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他坐到了鋪著床單的床上,古樸的木質床,一坐下就咯吱咯吱地響了兩下。


    一米八的床,在他高中的時候便已經短了,那個時候他寧願在教室裏睡一晚也不願迴來,而每次迴來,程婉便會在床尾放一條長凳,省的他的腳懸空在床外。


    他不願意躺在這張床上,因為一牆之隔,有他年少時最害怕最惡心的聲音。


    程紹仲在這裏靜靜坐了很久,也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以前他覺得這段迴憶太髒,不願意去觸及分毫,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他不是不願,是不敢。


    那個為了自己委身受辱的母親,他不敢去麵對。


    經過了這麽多事,他終於敢來了,敢在這逼仄陰暗的空間裏,迴望自己和母親度過的這一生。


    然後他發現,撕碎了那些粉飾,他也可以這般平靜地審視自己。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剛做了一些決定。


    來電的號碼讓他站起身。


    “程律師……”


    電話那頭傳來了何清的聲音,而她此時竟是在……哭泣。


    從窗戶透入的那幾束光亮頓時也暗淡了下來。


    ……


    趕到醫院的時候,程紹仲的麵色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他的步伐快而穩,看不出有絲毫的錯亂。


    與他擦身而過的行人都忍不住迴頭,多看了這出色的男人兩眼。


    來到沈瑟的病房前,何清正站在門口,她低著頭,用紙巾擦著眼淚,聞聲看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哭過很久了。


    “程律師,你可來了……”她抽噎著,情緒很不平穩,“阿姨都守在裏麵好久了,我不敢在她麵前哭,就在外麵等著。”


    程紹仲沒有說話,他抬起手,手放在把手上停了一下,在要打開的時候,又頓住了。


    後背的濡濕已經由熱轉涼,襯衫貼在後背上,像淬了冰的鐵板似的,灼得皮膚生疼。


    何清還在抽著鼻子:“你快點進去看看吧……”


    終於推開門,最先看到的,是沈媽媽的背影,她的背彎著,肩膀有微微的聳動。


    程紹仲站在門口,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繼續走,還是轉身離去。


    低低的啜泣聲在安靜的病房內顯得分外清晰。


    瘙刮得耳膜也格外鋒利。


    “瑟瑟……”沈媽媽哽咽地低喚著,就像是在訴說她對女兒的愛與愧疚。


    沒有人答應她,除卻那些哭聲,什麽都聽不到。


    程紹仲覺得眼前有些模糊,這幅畫麵將他剝離在外,他隻能像局外人一樣觀望著。


    他走不過去,麵前就像是有千山萬水,讓他一步也邁不出去。


    沉寂過後,將這些山水丘壑全都抹平的,是嘶啞低緩卻溫柔堅定的一聲:“媽,不要再哭了,我會心疼啊。”


    沈媽媽忙道:“好好,媽不哭了,你別說話,醫生說你剛醒,體力還沒恢複,要盡量多休息。”


    然後,一隻細白的手試圖抬起來,卻因為傷情未愈,隻能無力地又垂了下去。


    “你別動啊瑟瑟,你想要什麽,媽給你拿。”沈媽媽連忙起身,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不遠處的一個人。


    沈瑟也看到了。


    剛才沈媽媽擋住了她的視線,此刻再沒什麽遮蔽,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來的這個人,有多麽的……狼狽。


    哪怕他還是往日那副打扮,還是那清貴淡漠的氣質,她就是能看出來,他眼底和心底的狼狽。


    沈媽媽愣了愣,又迴頭看了眼女兒,輕歎一聲後,她拿起水瓶,沉默地走了出去。


    門外,何清見沈媽媽出來,方才苦苦壓抑的情緒又翻湧上來,讓她話都說不出清楚了:“阿姨,我還是不敢相信……沈瑟突然就醒了,真是太好了,嗚……”


    沈媽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一下,然後她問:“是你通知他來的?”


    何清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是啊,我跟程律師說,讓他趕緊來見見沈瑟,不然就來不及了。醫生不是說藥物裏有安定的成分,會讓沈瑟經常昏睡嘛,萬一他來的時候沈瑟又睡了,他都沒辦法跟她說說話了。”


    這番話讓沈媽媽又無奈又好笑,這個丫頭,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哪能跟那個男人說這種話,不是成心讓他難受嘛。


    隻是這番話的效果還是立竿見影的,就比如,沈瑟說了句:“你來啦。”


    對方像是恍若未聞似的,還離得她有幾米遠,躲得她遠遠的。


    於是她隻能克服病人應有的虛弱和矜持,又對他說:“還站在那裏幹什麽啊,難道我變成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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