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樂在那裏笑眯眯地帶護衛埋伏,在遠處的轟炸聲裏,這裏槍聲四起,血流了一地,和遠處城市轟隆的哀鳴相襯。直到死,領事依然不敢相信,嗬嗬的喉嚨裏似乎還要問些什麽,最後卻仍舊什麽都沒問出來。葉凡星看著領事,並不關心他未說出口的話,從他身上搜出了青使館的一道情報。倘若這期間出了一點點的變故,恐怕就不再是現在的圓滿。江獨明不喜歡這樣的賭注。事實上,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他不止一次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為國家的存亡浴血奮戰。戰場上沒有萬無一失,他早該已經習慣了這種危險與機遇並存的變故。但江獨明還是非常的後怕。當他們坐在雨後的眠城,看著篝火在夜晚盛放,停止了轟炸的這片城市依舊千瘡百孔,卻已經在逐漸恢複生機。士兵們圍坐在不遠處唱著軍歌,葉凡星側頭聽著頗感興趣。篝火映著葉凡星的麵容,顯得他一半的輪廓都深刻鮮明,江獨明靜靜地凝視著他。用目光描摹過他的五官線條,連同他微笑時唇角的模樣。這一次似乎給江獨明打了一劑預防針,令少帥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但是太晚了,他改不掉了。他這樣在乎著一個實在談不上認識多年的人。就好像失眠症的藥,還上了癮,一開始並不覺得,還以為自己並不依賴藥物,很快就可以不再服用。直到藥瓶被人打翻了,密密麻麻的痛苦就如同潮水一樣湧上來。“是不是,”少年披著他的軍裝外套,有些好奇的轉過頭來,笑意在一半陰影的臉上顯得神秘又戲謔,“他們唱跑調了?”即使是這樣嘲笑的話,江都明也隻覺得他有趣,甚至為那一點笑意心跳加速。江獨明沉默了一會兒,才微微頷首說道:“的確如此。”見他一本正經,葉凡星好笑地說道:“什麽的確如此,你倒是說說看。莫不是在發呆,將軍。”被戳穿了,江獨明也不惱。就算在發呆,他依然聽得清清楚楚的:“我唱的不跑調,你要聽嗎?”“這可要讓我好好想一想。唔,少帥親自唱歌,”葉凡星煞有介事地思索,“門票得要價值千金吧,不能浪費了。我聽不聽又有什麽關係,能問問這個機會能不能轉手嗎?”“不能,限量,還是限定取票。”江獨明順著葉凡星說,神色有些緩和的無奈,眼底卻滿是沉思。他並不介意葉凡星發現他的糾結,隻是明明說好了隻是及時行樂。他卻好像動了過多的感情。這情況實在是不太妙。“既然如此,隻能聽了。”葉凡星輕輕巧巧的說,一邊說一邊從半邊的黑暗裏麵探身來,這邊晃動的火光把他的臉照清。遠處幾個人停住聲音,看著這邊笑著竊竊私語,沒什麽惡意,隻是像被春天一隻蝴蝶短暫吸引了目光。江獨明唱了一首情歌,嗓音低沉神色散漫,坐在春天的夜裏,任何人都不能不為他的溫柔動容,“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葉凡星躺倒在草上,雙手撐著後腦勺,閉目邊聽邊打開任務進度,好感度都倒是過了線。少帥的確是沒對誰真心過,這一次猝然的動心就顯得珍貴深情。但在這個時候,隻有初戀情節作祟。每個世界都要重來,初戀也不知第幾迴。他睜開眼,看了一眼坐著的江獨明,軍裝筆挺,背影軍帽壓低了後麵的短發,腰間別著槍,和送給葉凡星的那把一樣。江獨明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抬手將軍帽扶正,他迴過頭來,對葉凡星笑了一下,仿佛此時突然想起什麽重要機密一樣,鄭重輕聲說:“我…”可是他終究沒說出口,可見這個字眼沉重,在喉嚨裏轉了個彎兒又掉迴了腹中。倘若他在戰場上也這樣躊躇,怕是簪纓名祿都要收迴。葉凡星對著他的視線,見半晌無聲,就道:“天色晚了,走吧。”*但是感情就像咳嗽,人是輕易不能克製的。即使那一夜勉強算是不歡而散,江獨明還是上了心,十日裏起碼有七八日要來找他。在眠城的這段時日裏,花邊小報將他們傳得誌同道合情深意重。剛剛打完仗,正在休養生息的時候,這件事便鬧得風風雨雨起來,連遠在海城的葉父都聽聞了消息,特意致電來詢問葉凡星。葉凡星不好說出真相,隻能含含糊糊的搪塞,說是朋友。葉父大概也想不到太驚世駭俗,何況還有一個陳平樂的身份擋著。在眠城戲院裏,葉凡星用陳平樂的身份去了幾次,江獨明有次撥冗陪他,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牽著手走進去,免得被人們衝散。兩個人舉止親密,又同進同出,人們難免浮想聯翩,想到他們親吻,也想到他們上床。於是關於江少帥的緋聞就愈發多了起來。江獨明潔身自好的名聲也算是陰溝裏翻船,折在了他的蝴蝶這裏。戲院裏高朋滿座,葉凡星在二樓悄悄向江獨明看來。原本專注看戲的江獨明眉頭微動,沒忍住看迴去時,葉凡星早已經轉過頭和別人笑著交談。一來二迴,江獨明早沒了看戲的心情,滿室暖氣裏他被火盆熏得臉色發紅,卻更加心浮氣躁起來。似乎就這樣隔著人群,私密地傳遞著無人了解的心思。任何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正常人都禁不住這樣猶如隱秘的戀情。海城還算是安全的地方,葉父在那裏每日養花逗鳥,逐漸不再從青使館受到關注。葉凡星在江獨明這邊的消息登報了一遍又一遍,青使館卻始終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也就逐漸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可以享受戰火之後短暫的安穩。這是流行寫情書的時候,報上說某某人為愛人寫的信也講究情深意切。可恨江獨明家裏老師教得隻有兵書和外文,隻把他當將才培養,在這樣風花雪月的情詩裏是難於下筆。葉凡星對此頗有經驗,卻也不開口,隻是笑著站在後麵,看著江獨明一遍遍拿鋼筆沾墨水,最後還是一個字沒落下,反而因為沾多了落下一個墨點。還不等江獨明毀屍滅跡,葉凡星就輕飄飄收起紙,指著那個墨點笑:“好詩,好記。這一點像一朵花,在紙上都開了花,的確歡喜切切。”“當真?”江獨明裝作沒聽懂話裏的戲謔,隻想從這情詩的使命裏及早地解脫出來。葉凡星折出個樣式,原想趁風把玩,想了想還是疊好塞進了襯衣口袋裏。這反而讓江獨明十分窘迫,心中暗暗想著重新學一遍別人的情詩。葉凡星轉過臉,問他:“海城那邊是你處理的?”葉父能從青使館那裏徹底淡化,日子過得清閑且無人打擾,難說不是因為江獨明撥出去的幾個電話。盡管江獨明和青使館現在關係僵硬,但他終究還是權勢滔天。“這不算什麽,”江獨明幾番思量,終於下定決心,要把那個發沉得不停退縮的字眼說出來,“我……”“打住,”葉凡星卻抬手,暫時攔住他的話頭,摘下他的軍帽,自己戴上,才問,“你要說什麽?”這一停頓,江獨明已經拖不住聲音,早已經讓那句話又咽迴去,隻好怔怔說:“沒什麽。”他甚至懷疑眼前的人早就知道他要說的話,故意打斷他的一鼓作氣。葉凡星笑眯眯點頭,就這麽戴著他的軍帽對他敬禮,轉身抬步走了出去,身形漂亮矯捷。是所有情書裏應當有的美好詞藻也形容不下的。*晚上,副官接到了電話,最近事情少,他閑心喝了口咖啡,拿著電話筒問:“姓名,來意。”那邊短促的咳嗽了幾聲,才笑著喊了聲他,而後說:“麻煩……在城北……”不等對麵說完,副官已經聽出來他的聲音,連忙問道:“葉公子?有什麽事需要轉達少帥,稍等,我給你接通過去。”“不必了,”少年深吸了口氣,又被冷氣灌得咳嗽,模糊地開口,“城北郊外有不明軍隊。及時電報通知海城留下的兵力支援。”仿佛是一口氣說完,他才又咳嗽起來,喉嚨裏都能聽到沉沉的唿吸聲,讓人聯想到垂死者的喘息。副官一麵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一麵不動聲色地撥給少帥。但很快,那一頭就掛斷了。江獨明接通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