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聽說叫汪玉。


    “是前一夜意外走水慘死的汪大娘的小兒子,大白天的,從快修好的大佛上縱目睽睽躍下。


    “好家夥,當時潯陽王、新長史這些大官都還在下麵視察,算是直接摔死在他們麵前,聽聞當時場麵很慘烈,不少人當場吐了。


    “聽說事後那位溫良的潯陽王是被世子扶著走出去的,應該是嚇得不輕。”


    “哈哈,俺覺得那位洛陽空降來的林右副使更有意思,聽說當時潯陽王他們都懷疑的看他,這位林右副使卻直說與他無關……”


    “嘖嘖,這是演戲狡辯,還是真無辜倒黴?”


    “誰知道呢……不過最有意思的,聽說是後麵檢屍官,在汪玉屍體上翻出來的一份血書。”


    “血書?”


    “沒錯,血書,上麵直接血淚控述江南督造右副使林誠與江州刺史王冷然,夥同奸商裴氏、沈二,威逼良人,強買強賣,草菅人命,放火致使其母汪氏慘死……”


    “哇……”


    “小聲點、小聲點,聽說刺史府那邊在封鎖消息……不對,是張貼公告嚴正辟謠,責令市井不準亂傳關於汪家的‘謠言’……


    “現在新長史元懷民的性子軟,政務上被刺史王冷然壓著,刺史府比江州大堂權力大了,說話可沒以前那麽自由了咯,你幾個小聲點,別把老板娘送進去了,人家少了個丈夫,可別又少了家茶館……欸,說起來有點懷戀歐陽良翰在的時候了。”


    “放心吧,徐老板娘,謠言止於智者,俺們絕對守口如瓶,真被抓也不供出你……”


    上午,潯陽城街道一角的茶肆,櫃台處算賬的半老徐娘的老板娘,正黑著臉看著一眾竊竊私語的長舌茶客,有茶客還不時朝她這邊伸長脖子,呦嗬調笑。


    茶館內,有坐了一上午的年長茶客頷首接話:


    “那年輕長史,任上確實不錯,至少星子坊那邊是一點也不折騰,哪像現在那樣烏煙瘴氣,菜市物價老朽活這麽久,都快看不懂了,豬肉錢都快翻了一倍。


    “承天寺旁邊的窮苦人也全被趕出來了,不光是沒地方住,聽說刺史府還不準他們影響東林大佛附近的市容市貌……把人到處趕,弄得現在全城治安都不太好了。”


    有人一邊倒茶一邊搖搖頭:


    “對,不折騰好啊,不折騰就是最大的善政,上麵平靜了,下麵才有煙火氣……有時候不怕當官的無能,就怕喜歡折騰。


    “這歐陽良翰厲害就厲害在,知道什麽地方該動,什麽地方不該動,或者說是,什麽時候動,有個前後緩急。


    “就拿以前的星子坊來說,是明麵上的潯陽首要難處,不知多少任江州主官想對這裏下刀,博取政績,可歐陽良翰上任,公共場合,攏共也沒提過幾句星子坊……當時就看出來此人厲害。”


    “老先生好見識,歐陽良翰確實是潯陽百姓的好長史,哪像現在……”


    “好了好了,慎言,慎言……”


    茶館一角,一位俊朗青年放下茶杯,默默走去櫃台,掏錢結賬,在老板娘側目偷瞄的暗送秋波下,走出茶肆,往江州大堂方向走去。


    除了帥,茶館沒太多人注意到這位戴氈帽的低調文衫青年。


    歐陽戎剛剛去了一趟監察院,找容真一起準備參加某場詩會。


    卻不見冰冷冷宮裝少女人影。


    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於是歐陽戎迴來路上,在茶肆摸魚喝了點茶。


    歐陽戎腳步不緊不慢,剛剛茶肆上的聽聞,沒讓他臉龐生起絲毫波瀾,隻是在聽到汪家母子皆慘死於火的事情時,埋頭咬了幾口冷硬咯牙的茶餅。


    江州大堂。


    歐陽戎剛走進正堂大門,迎麵看到了徘徊等候的離閑、離大郎父子。


    元懷民、燕六郎正在一旁作陪。


    眼見歐陽戎返迴,四人連忙迎了上來。


    “檀郎!”


    “良翰這是去哪了?”


    “監察院。”歐陽戎解釋了一句,平靜問:


    “王爺、世子怎麽過來了?”


    說完,稍微打量了下他們二人。


    離閑臉色仍舊有些茫然怔怔,與人說話都有些心不在焉,似是還沒有從某些事情中走出來。


    也就是見到歐陽戎,他們才迴過神一些。


    “良翰,青羊橫街汪家老夫人和汪玉的事情,你知道嗎?”


    歐陽戎輕輕點頭。


    “有所耳聞。怎麽了。”


    元懷民弱弱道:“良翰兄,你昨日不在現場,感受不到那種震撼之感。”


    “嗯,有道理。”


    離大郎有些迷茫問:


    “檀郎,咱們現在該怎麽辦,星子坊造像是祖母的意誌,可是現在惹出這種事情,該如何是好,我有些理解良翰當初為何強烈反對了。”


    歐陽戎沒有說話,微微垂下眼眸。


    離閑抬頭道:


    “良翰,本王要上報朝廷,這林誠太過功利殘忍,給陛下徒惹罵名,不能讓他蒙混過去,本王要就江州州學士子汪玉一事,參他一本!”


    他眼睛有些通紅道:


    “良翰有什麽好的建議,要不咱們一起上書,你了解江州事務,更能駁斥林誠。”


    歐陽戎與離閑父子對視了一會兒,輕輕搖頭:


    “建議是別上,冷靜點,再等幾天看看。”


    “這是為何!林誠已經名義上草菅人命了,大庭廣眾下逼死汪家母子!”


    離閑急切開口:


    “檀郎,本王知錯了,當初不該那般勸你!


    “現在看來,你當時做的一點也沒有錯,對於林誠這種人,妥協都是一種縱然!


    “檀郎,你可知本王去星子坊視察大佛時,看見麵前落下的摔成肉泥的屍體,是什麽感受嗎?


    “本王一張臉火辣辣的痛,隻覺得和林誠站在一起,哪怕一刻,都是他的幫兇!這星子坊造像視察個屁!”


    歐陽戎多瞧了眼腮幫子高高鼓起的離閑,依舊勸道:


    “還是那句話,今時不同往日,王爺冷靜。”


    “本王……”


    離閑深唿吸一口氣,低聲自語:


    “檀郎,本王還是決定上書,說一說,否則心難安。”


    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折,臉露難色道:


    “昨夜就寫好了,本王早上翻閱數遍,改了幾稿,又有些惶恐拿不準,特來找檀郎參謀,潤色一二……”


    這些日子一直閑賦在家的歐陽戎,沉默片刻,稍微破例接過奏折,垂目迅速瀏覽了一遍。


    “這裏……這裏……罵林誠、王冷然的全都刪了,汪老夫人說的話可以留……”


    簡短建議幾句,他歸還奏折,轉身進門。


    本來見他願意幫忙參謀、才露出喜色的離閑愣了下,挽留:“檀郎不一起上書?”


    “不上。”


    歐陽戎搖頭,在大堂內收拾下東西,披外套,走出門。


    “檀郎要去哪?”


    “買菜迴槐葉巷。”他如實答。


    眾人啞然的看著歐陽戎不染俗事的背影。


    一天時間稍瞬即逝。


    傍晚,準備收拾東西、早退下值的歐陽戎,瞧見門口出現的冰冷冷宮裝少女身影。


    “歐陽良翰,聽說伱上午來找本宮了?”


    “嗯。”


    “何事?”


    歐陽戎道明來意,容真匆匆擺手:


    “詩會的事情不急。上午本宮在忙別的事。”


    歐陽戎也不問,點頭“哦”了一聲,轉身準備離開。


    容真忍不住喊住他:


    “上次你說的汪家的事情,本宮有愧,沒有照看好他們,你……不怪本宮?”


    歐陽戎點頭:“容女史肯定是盡力了。”


    “不,還是本宮以前把林誠這些人底線想的太高了,現在看來,簡直衣冠禽獸。”


    歐陽戎瞧了眼容真表情。


    後者深唿吸一口氣:“本宮上午忙著寫奏折,上書聖人,汪家之事,絕不能輕易姑息……”


    歐陽戎點點頭,告辭離開。


    容真目送他背影,還沒走幾步,她突然喊住:


    “歐陽良翰,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從當初陛下選擇東林大佛遷址星子坊起。”


    歐陽戎沒有迴答。


    ……


    這兩日,來自江州的一封封參罪奏折飛向神都洛陽。


    汪家之事還在迅速發酵。


    這些江州奏折,有破口大罵林誠的,也有委婉告狀的。


    還有像潯陽王離閑這樣,全篇都不提林誠,但是卻在信中講了與汪老夫人接觸的一些小事情,比如這位老夫人是如何如何的敬重陛下,曾經在洛陽目睹過二聖的尊容,是最善良老實的大周子民……眼下卻飛來橫禍,不僅自己不明不白的葬身大火,還導致兒子陪葬。


    而作為當事人林誠,也上書了。


    不是辯駁,而是告罪,自述自己處置不妥之處,除了一些激烈言辭外,幾乎讚同其它大部分指責,並請求朝廷重罰。


    這些奏折幾乎全部壓在了洛陽深宮一張桌案上,被某位龍袍老婦人閱覽。


    半旬之後。


    來自洛陽的詔書,也就是處置結果,抵達了江州城,當眾宣告。


    罰林誠,扣除三年俸祿,派來的女官嚴厲教育警告,但……並沒貶官。


    依舊擔任江南道督察右副使的職位,好好建造東林大佛。


    女帝的一番處置,江州官場頓時沉默。


    林誠畢恭畢敬的接旨,同時登門拜訪潯陽王、容真女史、元長史等參書人物,告罪認錯,態度十分虔誠。


    眾人默然。


    然而還不等林誠謙虛認錯完,第二日,王冷然那邊上書朝廷,上報了刺史府調查的汪玉自殺一案。


    找到一些關鍵證據,是一堆舊日信件……汪玉曾和江州州學的王俊之、越子昂走的很近,書信往來很多。


    雖然江州州學裏不少士子和他類似情況,且在王、越二人在隨匡複軍造反後,早就沒有了聯係。


    但眼下敏感時刻,這些信件隱隱解釋了汪玉當眾自焚跳樓的另一種可能,被王冷然以可疑為由,上報朝廷。


    且奏折中再度重提一事……歐陽良翰做長史期間,分管江州州學,不僅接待過途徑潯陽城、尚未造反的李正言反賊團夥,還與後來留任江州州學的王俊之頗熟。


    意思不言自明。


    王冷然這一份奏折,雖然並沒有直接下結論,但暗中句句話都不離某個聯想。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話外音:歐陽良翰是此次汪玉一案的幕後黑手。


    來自林誠、王冷然的重重反擊,引得一大片關注。


    不過很快,朝野上下發現,王冷然的這封奏折也石沉了大海。


    甚至幾日後歐陽戎遵循官場不成文條例、第一時間遞交的辭官申請,也被吏部打了迴去。


    不予采納。


    江州司馬歐陽良翰安然無恙。


    同時宮內也隱隱傳來一些捕風捉影不知真假的風聞:


    原來洛陽那位聖人看到江州刺史王冷然的奏折時,轉頭淡問女官,死不奉詔陽良翰最近在江州的形跡。


    當聽聞這位江州司馬“亦未寢”加上遲到早退的事跡、同時在此次汪氏慘死風波中,他也沒有任何上書參與的跡象時。


    聖人漠然置之。


    一場風波被皇權的大手給按了下來。


    不過此次的事件處理方式也表明,洛陽那位聖人暫無打壓某一邊的意向。


    王冷然那邊很懂事的不再上書嚐試,林誠依舊主持造像,但也承接了汪家事故的全部罵名。


    但也不算太虧,至少對於隻需討好陛下的林誠而言,青羊橫街的釘子戶已經全部拔出,沒人再能阻擋星子坊的東林大佛落地。


    至於天佑元年末某日某刻小小星子坊內的那兩團火,被各方很快遺忘,不了了之。


    萬眾期待起那一個慈眉善目的大佛頭。


    ……


    夜,潯陽王府書齋。


    眾人齊聚。


    歐陽戎也破天荒的來了。


    洛陽那位聖人的態度與事件的處理令離閑等人有些沉默。


    “母皇為何要包庇……”離閑苦澀問。


    “因為大佛快要建成,陛下一定會保下林誠。”


    離裹兒突然開口:


    “而且林誠很狡詐,其實真正導致汪家悲劇的不是林誠,是誰大夥都清楚,但不能說出來,林誠聰明就聰明在,罵名黑鍋他一點也不辯解,不推諉,父王、元長史的告狀,他老實接下。


    “他知道,要想活下,且平步青雲,就必須當好這個擋箭牌,幫祖母擋罵,罵名他來擔,你說這樣深明聖心的臣子,祖母能不保下嗎……”


    言至此處,離裹兒眼神有些複雜的看向靜靜喝茶的歐陽戎:


    “隻是後麵,林誠、王冷然調查汪玉以前老黃曆的事情,我倒是沒有想到……現在複盤,好險啊,若這次你跟著父王一起參與上書,大加貶斥,他們又適時拋出汪玉的過往身份。


    “隻要稍微結合當初王俊之、李正炎路過潯陽時與你的交往關係,說不得就讓祖母生疑,哪怕知道你沒必要勾搭反賊,但疑心這東西……


    “難免迴想,這次汪玉一事,是不是真是你幹的。”


    離大郎聞言,不禁大罵:


    “林誠真乃小人,忍受罵名不還口,原來除了討好祖母外,還憋這麽一波大的,想要拉著檀郎一起下水!”


    離裹兒語氣感慨:“結果你全程紋絲不動,沒乘機‘落井下石’摻和這次風波,說不得林誠那邊也意想不到。”


    離閑聞言,慶幸之餘,深感愧疚:


    “檀郎,本王考慮不周,沒想到差點牽扯到你,我們愧對檀郎……”


    歐陽戎搖搖頭,平靜說:


    “真正愧對的是汪家才對。”


    眾人頓時無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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