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一斤多少錢?”


    “十錢一斤,承蒙迴顧。”


    “老板,來兩斤。”


    “好嘞。”


    潯陽城東市,菜市一隅,一輛馬車停靠在屠戶肉攤旁,葉薇睞與半細俏立,二女各蒙淺黑麵紗,禮貌問價後,兩顆小腦袋湊一起,合計了下,葉薇睞自懷中掏出一隻淺綠小荷包。


    馬夫阿力立即跳下馬車,上前伸手,去接屠夫精準切下的兩斤吊繩豬肉。


    “等等。”


    馬車內傳出一道男子嗓音。


    葉薇睞、半細與阿力,立馬停頓住,迴頭看去。


    三人發現從早上出門起一直在馬車內走神的歐陽戎,已經掀開了車簾,目光投來。


    “之前東市豬肉不都是八錢一斤嗎,大半年沒變,今日怎麽漲了兩錢?”


    滿臉橫肉的屠戶,不禁抬頭,多瞧了眼這位麵如玉冠、說話慢條斯理十分有涵養氣質的貴公子。


    “公子,這就是今日東市的掛牌價,其它肉攤都是這價,公子、小娘子們去問問,俺可沒宰客。”


    “我知道,但豬肉為何突然漲價。”歐陽戎認真問。


    胖屠戶與歐陽戎平靜深邃的目光對視了會兒。


    應該本性也是老實人,他一張黑臉都肉眼紅了些,搓著手解釋:


    “聽說星子坊承天寺那邊,潯陽最大的一家豬場關門不幹了,好像是東家把豬場給賣了。


    “好像是一批出手豪橫的揚州商人買下的,也不知道這些有錢人幹啥子要養豬……現在咱們都得從城外農家散戶那裏收豬了,徒增的損耗不說,有些村民還坐地起價囔囔愛買不買,俺們也沒辦法……說句實在話,公子多買點豬肉吧,這情況,指不定明天又要漲呢,最近東市一些商品的物價,俺也有些看不明白,一天一個價……”


    眼見歐陽戎默然,葉薇睞小聲詢問:“檀郎,這肉還要不要……”


    “沒事,付錢吧,就兩斤,夠吃了。”


    歐陽戎心不在焉的擺手。


    一旁的胖屠戶繼續大倒苦水。


    直至離開,歐陽戎都不記得他後麵說了什麽,歐陽戎一路低頭,似是陷入某種思索。


    出來置購府上菜肉的葉薇睞、半細,很有眼力見的沒有出聲打擾,甚至在旁邊悄悄話也沒說。


    阿力亦是四平八穩駕駛馬車,緩緩駛離東市,返迴槐葉巷宅邸。


    今日休沐日,歐陽戎休息一天。


    一大早無事,他陪葉薇睞她們,前來東市買菜,準備趁假日,親自做點東坡肉給親友們嚐嚐,所以需要購置豬肉。


    距離林誠那日攤牌,還有歐陽戎、潯陽王離閑聯名遞奏折,已經過去了大半旬時間。


    洛陽那邊,目前還沒有迴複,但按照往日朝廷旨意往返傳迴之經驗,應該就是這兩日了。


    而中間這段日子,城內明麵上風平浪靜,同時,也絲毫找不到林誠的身影。


    眼下正是等待期間,該商討的已經商討了,說再多話也沒有用,歐陽戎這兩日也就沒有再去潯陽王府,不過聽前來槐葉巷宅邸吃飯的小師妹說,大郎好像是被揍的挺慘的。


    嗯,父、母、妹“混合三打”,歐陽戎隻能表示默哀。


    “檀郎,今日難得你下廚,咱們喊婠婠過來吃飯吧,還有六郎,也喊過來……”


    迴到槐葉巷宅邸,甄淑媛在門口望眼欲穿迎接,立刻挽住低頭下車的歐陽戎胳膊,她嫣然一笑的提建議。


    歐陽戎下了馬車,正垂目走神。


    聞言,他抬頭看了眼甄淑媛。


    “嬸娘,東市豬肉都漲價了。”


    歐陽戎突然的開口,讓甄淑媛愣了下,下意識道:


    “啊?漲……漲了多少……”


    歐陽戎一臉認真說:“一斤漲了兩錢。”


    甄淑媛忍俊不禁:


    “傻孩子,漲就漲唄,能讓檀郎下廚也值了,妾身和婠婠都愛吃,沒事,翻倍漲也值。”


    歐陽戎沉默,少頃搖了搖頭,神色安靜的卷起袖子,手拎兩斤豬肉,走向後廚:“讓他們中飯過來吧,下午我要去一趟星子坊,晚飯可能不迴來吃了。”


    “去星子坊幹嘛,你好不容易休沐日,不多在家裏休息下。”甄淑媛神色好奇。


    “出去走走,也是休息。”他說。


    甄淑媛歎氣,想起什麽,又問道:“那要不要喊下元懷民這老小子。”


    歐陽戎搖頭:“不用了,我下午帶點過去吧。”


    “檀郎,這多麻煩啊,還要你親自送,真是便宜他了……”可不等甄淑媛多問,歐陽戎已經埋頭鑽進廚房做菜。


    甄淑媛與葉薇睞、半細等人對視一眼。葉薇睞微微搖頭,表示今早出門好像沒遇到什麽重要事情。


    甄淑媛見狀,無奈歎氣,這些日子,檀郎在家都是這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是對她們又是有求必應的,也不嫌嘮叨,十分顧家……眾女有時候都不好意思打斷他的沉思狀態,甚是心疼。


    “奇怪,不就是漲兩錢嗎,還是肉品最賤的豬肉,檀郎怎麽整的這般緊張,比當初龍城狄公閘快塌了還要緊張……”


    羅裙貴婦人目送愛侄背影,小聲嘀咕,神色有些疑惑。


    ……


    “還是良翰兄夠義氣!”


    傍晚時分,星子坊承天寺,一間客舍內,元懷民打開了麵前的食盒蓋子,待嗅到香噴噴的蔥花肉香,他眼冒金光道。


    歐陽戎聞言,目光從院門外的寺內喧囂聲方向收迴,他看了眼元懷民,默然不語。


    元懷民兩手合掌,先搓了搓兩根筷子,緊接著開動,夾了一塊肥硬相間的熟肉,丟進嘴裏。


    一頓狼吞虎咽。


    “好好好,還是熱乎的,良翰兄真乃吾之摯友。”他口齒含糊聲音,卻讚不絕口。


    “林誠最近有來找過你嗎?”


    歐陽戎認真問道。


    “那位京城來的夏官靈台郎?”元懷民搖頭:“沒,自從那次討要了一副墨寶後,就不見他人影了,咦,他和胡中使怎麽還不迴京複命呢?”


    歐陽戎沒有解釋,單手攤開,示意他繼續吃吧,“我飽了,你吃吧,不用留。”


    看來元懷民是真對潯陽官場毫不關心。


    元懷民狂炫數口後,瞄了下對麵歐陽戎的表情,隻見他保持捧碗彎腰、手捏筷子的幹飯姿勢,嘟囔問:“良翰兄今日有心事?怎麽有閑空下廚,還給我送菜。”


    歐陽戎搖頭。


    “總得找點事情做,今日中午請了小師妹他們吃飯,下午無事,就過來看看。”


    元懷民若有所思的點頭,又咳嗽一聲問:


    “中午吃飯怎麽不喊我。”


    歐陽戎眼皮也不抬道:


    “嬸娘隻讓你三日來一次,你今天來了,明日就來不了了,我帶東坡肉過來,能讓你多吃一頓好的。”


    元懷民頓時怔住,旋即,他目湧晶瑩淚花:


    “良翰兄,伱真是……”


    歐陽戎沒有在意這些,突然伸手手向門外,一本正經問:


    “寺裏在吵什麽呢,一直不消停。”


    聽聞此言,原本快樂幹飯的元懷民,立馬垂頭喪氣起來,嘴裏的東坡肉似乎都不香了:


    “寺主持說,寺裏的所有客舍院子,過了這一迴的租期,就不再續租了,讓我們這些租客早點找個新的地方,收拾東西離開,這事鬧得寺裏同樣租院讀書的一些兄台很不高興,都去寺住持那裏理論呢,吵兩天了都……”


    “此寺為何不租了?又不是……不是什麽好位置。”歐陽戎不動聲色問道。


    “也不是不租吧,但主持說,繼續租倒也不是不行,但必須漲一波租金價錢,問了下,幾乎翻了一番,也不知道這些禿驢哪來的底氣,話說,難不成客舍的地裏還能挖出金子?


    “不過,今日又聽寺主持說,這些客舍其實是準備賣給城裏的一個大商會,他們好像正在高價收房,寺裏很心動這筆橫財,正在召集僧人商議,反正現在就算不賣,最後也要租金翻倍才行了,這些禿驢還叫苦,說什麽寺裏也沒有餘糧,讓咱們讀書人理解理解……”


    元懷民歎了口氣:“欸,我肯定是沒錢的,其它兄台看樣子也沒錢,但他們性子衝,都跑去鬧騰了。


    “可惜啊,這已經是星子坊最便宜實惠的租院了,這兩天我也得收拾收拾,想想迴頭住哪裏去,得重新找個舒服住處,可惜才住習慣,院東角還養了一小塊菜地哩,估計等不到來春收菜,給良翰兄一起下酒了……


    “欸,說真的,要是年輕氣盛那會兒,我也去抗議,現在的話……還是幹飯吧……算了,咱們別提這些傷心事了,吃飯重要。”元懷民表情洽淡,知足常樂,主打一個活在當下。


    歐陽戎傾聽,沒有說話,默默看著伴東坡肉下酒、埋頭猛幹飯的好友……飯後,二人寒暄了會兒,歐陽戎沒再逗留,攜帶一隻空食盒,離開了院子。


    他一路走在承天寺內,期間路過了不少類似元懷民住處的客舍院子,看見了不少垂頭喪氣的讀書人,正在似是認命的收拾屋院內的行李,他們裏麵,還有不少他頗為眼熟的江州州學士子。


    畢竟眼下讀書是很耗費錢,但是讀書一道,又是除投身軍伍外的寒門唯一正經出路,不少家境貧困的士子,都像元懷民一樣,住在廉價的寺廟客舍內……當然,元懷民是純粹懶散,天天遲到擺爛,被扣的都快要零俸祿給江州大堂打工了。


    看見熟人士子,歐陽戎愈發沉默,記得當初這些士子們是跟著越子昂一起抗議鬧事,眼下卻為了租金擔憂發愁,被生活狠狠毒打,不再付此前意氣……


    歐陽戎的腳步越來越快。


    他今日下午出門戴了一頂氈帽。


    可此刻卻腳步匆匆,下意識的挑選黃昏建築下的陰影人少處走。


    明明沒什麽人看見,但是歐陽戎總覺得有千萬雙眼睛在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凝視他。


    一如當初在至聖先師廟,歐陽戎麵對台下那些悲憤欲絕的士子和目露信任期待的潯陽百姓,他義正言辭做出承諾時,下方投來的千萬雙眼睛。


    他,無處可逃。


    本來歐陽戎還準備去一趟城郊的廉租房區,看望下黃飛鴻,可此刻已經全然沒了心情……半個時辰後,他麵色走神的返迴槐葉巷宅邸,遠遠看到了門口徘徊等待的一襲紅裳。


    “大師兄,洛陽那邊來消息了,離伯父請你趕緊過去。”


    謝令薑匆匆上前,一張俏臉甚是嚴肅。


    “走吧。”


    二人當即出門。


    半個時辰後,他們再度來到潯陽王府的某間書齋。


    眾人皆在。


    剛落座,離閑有些激動的擺了擺手中一迭密信:


    “檀郎,洛陽那邊的傳旨之人,還在路上,大概後日早上抵達潯陽渡……相王、長樂他們提前派人過來知會本王,讓咱們好好準備。”


    “離伯父,那邊怎麽說?”謝令薑問。


    “有夫子、沈大人他們以理據爭,還有相王、長樂他們幫襯,總算沒讓衛氏和林誠奸計得逞,禦前會議上,最後商討的結果是,潯陽城這邊,大體不動,不做官職調動,但陛下不喜延期,準備讓潯陽石窟暫時先放一放,給林誠封了個副官,讓他好好輔助檀郎,一起準備星子坊的新造像事宜,看來陛下還是放心檀郎的,覺得檀郎能調度好。”


    頓了頓,離閑有些欣慰點頭:


    “所以檀郎,還有本王這個江南道督造使者,依舊是這次星子坊造像的主導!衛氏插手不了,無需擔憂,城裏局勢還在咱們掌控之中。”


    此言一出,書齋內,有人長鬆口氣,有人微微皺眉。


    “這就好,這就好,虛驚一場。”韋眉拍拍胸脯,緩和氣氛道。


    離裹兒沒有說話,第一時間轉頭,觀察低頭喝茶的歐陽戎表情。


    “大師兄?”


    謝令薑也在關注歐陽戎,不等離裹兒開口,她俏臉神色擔心的喚了聲:


    “怎麽不說話了。”


    “哦。”


    歐陽戎放下茶杯,眼睛盯著麵前冒熱氣的茶杯,問道:


    “消息…準確嗎。”


    離閑用力點頭,拍胸保證:


    “當然準,有京城謝先生的信佐證。放心吧,檀郎,那次事後,相王府那邊的消息,本王都很謹慎。”


    歐陽戎深唿吸了一口氣,好像是剛剛入喉的那一口茶有些燙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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