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女史不在?閣下可知她去何處?”


    “不知,長史若有何問題,可以留言。”


    “沒事,在下再等等,打擾了。”


    “是,長史。”


    一位女官低眉離去。


    隻留下大廳外、臉色有些意外的歐陽戎。


    東張西望了下。


    瞧了眼已經過了巳初二刻的日頭。


    今日特意佩戴橘紅色香囊的他,在門口廊上徘徊了幾圈,不見容真人影,轉身離開。


    歐陽戎沒有去後門找阿力坐馬車,走出監察院大門,在旁邊不遠處的步行小吃街上逛了圈。


    少頃,返迴監察院,他手裏多了一隻食盒。


    歐陽戎手提食盒,迴到大廳門口,曬著上午的日頭,眯眼等了會兒。


    很快,遠處出現一道熟悉的冰冷冷宮裝少女身影。


    歐陽戎拍了拍屁股起身。


    “為何坐門檻上,不進去?”容真皺眉看了眼,又偏開目光問:“你等多久了?”


    “難得曬曬太陽。沒多久。”


    歐陽戎搖頭。


    跟著一馬當先的容真一起入內,走進大廳坐下。


    “早上有點事。”她說。


    “好。”


    歐陽戎點頭,沒有多問。


    不過卻轉頭打量著入座宮裝少女的表情。


    發現她眉梢微蹙,似是一絲憂愁。


    歐陽戎沒問。


    這時,容真瞥了眼他腰間的橘紅色香囊,又瞧了瞧其手中欲遞還縮的食盒


    “這是?”


    歐陽戎當即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兩碗冒熱霧的胡辣湯,各擺在二人麵前。


    他遞了個勺子:“來來來,吃點,這家的胡辣湯不錯。”


    容真眼瞼微微上翻,瞧了瞧歐陽戎,接過勺子,抿了口說:


    “無事獻殷勤。”


    停住,後麵一句話沒有說。


    歐陽戎麵色不改,低頭喝湯。


    容真沉默了會兒,從袖中取出一枚有些涼透的油麻餅,遞給歐陽戎。


    後者接過,掰成兩半,迴一半,取一半。


    二人默契的配合熱湯,吃了一會兒涼餅。


    之間的氣氛安靜。


    “早上,妙真迴了潯陽一趟。”


    容真放下筷子,兩手端在腹前,輕聲開口:


    “還帶來了洛陽那邊的監內消息。”


    “什麽消息。”歐陽戎好奇問道。


    容真沒有細講,言簡意賅:


    “東林大佛延期之事,陛下有些不滿。”


    歐陽戎臉色毫不意外,像是沒有聽到,表情不變的頷首:


    “洛陽朝廷最新公文,允許東林大佛延期一事,不過也督促咱們這麽盡快縮短工期,另外,陛下已經派出一位中使出京,前來江州視察,體恤艱難。”


    容真點頭,像是早已知曉,輕輕一歎:


    “不滿歸不滿,但是陛下心中門清,歐陽良翰你和江州大堂並不是有意的,情況應該屬實,而且朝中還有夫子說話,自然隻能點頭。


    “隻不過……聖心難測,同時還派宮中私使前來視察……歐陽良翰,這位中使,你需重視。”


    久居女帝身邊的冰冷冷宮裝少女點到即止,不再多言,眸子低斂,專心整理宮裙袖口。


    歐陽戎語氣感激:“多謝容女史婉言指點。”


    容真置若罔聞,像是剛剛什麽也沒說,也沒什麽不懂一樣。


    歐陽戎大膽打量了下她的神情。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出神瞭望大廳外的屋簷上露出的那小片藍天白雲。


    “容女史還有心思?”


    容真安靜了會兒,忽然問道:


    “這些日子懈怠了,蝶戀花主人之事,遲遲沒有進展。上次布局失敗,損失精銳同僚,還搭上了一枚珍貴的方相麵……實乃我之過錯。”


    歐陽戎瞧了眼她冰冷俏臉上露出的愧疚難受神情。


    難得見到這位冰冷冷宮裝少女在人前真情流露。


    “不怪女史大人,那賊廝狡猾。”


    頓了頓,他有些關心問:


    “可是司天監那邊,有了問責?”


    容真搖頭:


    “沒有問責,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心有愧感,這些日子養病,思來想去,此感甚重。


    “本宮必須親手抓到此賊,且不論過往恩怨,此賊十分擅長隱蔽,若是不除,終究是影響你與江州大堂建造大佛的最大隱患。不可容忍。”


    “多謝女史大人關心。”歐陽戎有點動容。


    他不由歎氣,擼起袖子,響應女史大人痛批道:


    “真乃豎子小兒,東躲西藏算什麽本事?有本事在容女史麵前正大光明露個麵,這樣我倒是還敬他是條好漢子。”


    “好了,咱們再怎麽罵也沒用,想想法子,怎麽盡快逮到此賊。”


    容真搖搖頭,自語了會兒,轉頭正色問道:


    “歐陽良翰,這段日子你可有新線索,當初那群越女這些日子沒再露麵?”


    “額,沒有。”


    似是早有料到、對他這邊不抱什麽指望,她沒苛責歐陽戎,蹙眉分析:


    “此前的紙、墨、文氣線索皆被斷掉,失了那隻稀罕墨精,縱使本宮熟識那道文氣,可偌大一座潯陽城,如何找尋?


    “他也不像是會笨傻到自暴之人,經過上次的布陣下局之事,想必已經清楚咱們掌握了他的文氣線索,現在應該愈發狡猾謹慎了才對。”


    “有道理。”


    歐陽戎點點頭,又搖搖頭:


    “欸,恕在下無能,連容女史和司天監群英們都束手無策之事,在下實在想不出理所然來。”


    “正常,歐陽良翰,你無需給自己太大壓力,萬一的萬一有了線索,第一時間來找本宮,別自己傻乎乎上,你不是那淫賊對手,切記。”


    “好!”


    他搗蒜般點頭,跟隨容真一同歎氣,不解問:


    “不過在下有些奇怪,好端端的,容女史為何擔心此賊危害東林大佛的建造,難道咱們造大佛危及到了他什麽,讓他急了?”


    “隻是說有可能。”


    含糊不清一句,容真又一次閉口不語。


    歐陽戎倒也習以為常,打量了會兒容真表情,突然問:


    “東林大佛還未建成,你今早便焦慮起來,急切此事,是洛陽司天監那邊有些催促嗎?難道說……是陛下也過問此事了?”


    容真眼眸從大廳外風景處抽迴目光,看向身旁這位弱冠長史有些關心的臉色,注視打量了會兒。


    岔開了話題——反正歐陽戎聽完後是覺得與剛剛的問題無關。


    “歐陽良翰,雖然相處時間不短,有些知道答案,但是本宮還是要問伱一個問題。”


    “你講。別和我客氣。”


    “別人都說你正人君子,本宮很好奇,這段日子以來,潯陽城這麽多事情……你有過私心嗎?”


    歐陽戎毫不猶豫的點頭:“有。”


    “比如?”


    “能不能問的再具體點?”他無奈聳肩道。


    “好。”


    容真點點頭,全程直視著他低垂眼瞼道:


    “就拿最近的說,讓江州大堂在城郊推動建造廉租房,最後還若有若無的把黃萱之父黃飛虹安置了過去。有無私心?”


    “有。”歐陽戎點頭承認。


    容真麵色不變,繼續問:


    “往前點,開鑿雙峰尖,力排眾議推動潯陽石窟營造一事,可有私心?”


    “有。”他歎氣。


    容真還問:“再往前點,最初在龍城建造那條造福百姓的折翼渠,私心有否?”


    歐陽戎聞言,這時笑了下,點頭:


    “也有的。”


    “好,很誠實。”


    容真盯著他坦誠目光看了一會兒,緩緩問出:


    “那……公心呢?”


    “有。”頓了頓,歐陽戎忍不住多添一句:“不能沒。”


    似乎一個意思,可容真卻眼底動容了點,移開目光,深唿吸一口氣,緊接著問:


    “那請問,這些事,是私心多,還是公心多。”


    歐陽戎眼眸泰然直視,不迴答多與少,反而迴答順與序:


    “先私後公。”


    容真抿唇:


    “誰大誰小?”


    “私小公大。”


    “二者擇其一。”


    “選公。”


    “拋開套話,為何?”


    “私者一時,公者千古。”


    歐陽戎毫不停頓,邏輯清晰:


    “一時是一個人之一時,千古是千萬人之一時。


    “公私之間,為何偏要選出一個?貶棄另一個?


    “公與私並非一直對立,竊以為,私心是一人的私心,公心是千萬人的共同私心。


    “讓個人的私欲,緊緊跟隨千萬人的私欲,為眾人抱薪,這才是公者。”


    容真不知何時起,已經迴過頭,看向歐陽戎。


    她神情有些怔怔的聽完。


    眸底似是有某種光在醞釀。


    二人間的氣氛寂靜了好一會兒。


    “公與私合一不衝突嗎……所以歐陽良翰,你要當這種公者?那……私者呢?”


    她想起什麽,語氣似是有些低落,自問自答:


    “是不是背道而馳,拿一人一家的私欲,去代表千萬人千萬家的私欲?”


    歐陽戎點頭,輕聲:“所以天下人、天下家都成了她的薪火。”


    “我…明白了。”


    容真站起身,低頭安靜收拾起了吃完的碗筷,同時輕聲輕語道:


    “就拿眼下的潯陽石窟和建造佛像來說,當初陛……朝廷公布此項營造之後,士林清議沸騰,各州各地反對。


    “歐陽良翰你卻第一批響應朝廷,甚至在至聖先師廟安撫萬千士子,是因為你覺得這私心可以與公心共存合一的對吧?


    “而這些的前提,也就是你當眾答應江州士民們的那些條件,不勞民傷財,並且還能治水招商,對江州好處多多。”


    歐陽戎點頭,臉色又有些不好意思道:


    “可惜,也導致了現在必須延期的結果,讓你勞心了。”


    容真像是沒有聽見,繼續自言自語:


    “還有廉租房的事情,歐陽良翰,你作為恩人,排除黃萱那日忘恩負義刺傷你之事,此前你應該也想幫到黃萱一家吧,但是又不局限於隻幫助一家一戶的私心,而是推廣開來,惠及千家萬戶,黃萱家隻是其中之一……對了,還有折翼渠也是……”


    宮裝少女表情平靜,一邊挽袖露出皓碗的收拾碗筷,一邊一一細數。


    默然聽了會兒,歐陽戎有些忍不住問:


    “是沒錯,大差不差,不過……容真,聽你這麽說,你此前好像太過於糾結私心與公心之分了。


    “不止對在下,好像對身邊人都是,似乎隻要摻雜一點私心那麽就決不算公者一樣。這時為何,能否仔細說說?”


    容真不理不答。


    歐陽戎咳嗽了聲,緩解尷尬,想了想,他主動說道:


    “其實,在下的私心,除了你分析的那些外,還有一點……特殊的。”


    “什麽特殊?”容真追問。


    “有點難以形容,這樣吧,你可以這麽理解,做這些公者之事,能……能讓我開心,心情愉悅,就像收獲了什麽一樣。”


    “開心收獲?”她皺眉嘀咕。


    歐陽戎見狀,又重新組織了下語言,臉色十分真誠道:


    “嗯……是這樣的,家母、嬸母都信佛,在下稍微沾點,相信做好事能積累功德,嗯,就是這樣,沒錯,人還是得多積功德為好,關鍵時刻……說不定能有福報保命。”


    歐陽戎話語頓住,因為發現容真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無語。


    似是在問,你一個讀聖賢書的儒生還信這玩意兒。


    不過眼下大乾、大周朝的風氣,在民間廟堂就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趨勢,有些人同時學三教融會貫通倒也正常……


    她沒有多想,點頭承認,呢喃:


    “南隴歐陽氏嗎,真乃積善之家,也必有餘慶。”


    歐陽戎隨口道:“你家也一樣。”


    容真突然皺眉瞅他,臉色有些怪。


    “怎麽了?哪裏說錯了嗎。”


    歐陽戎摸摸臉龐,好奇問。


    “沒事,借你吉言,本宮有事,不送,走了。”


    把碗筷全部收拾進食盒,塞進歐陽戎懷裏,容真轉身離開大廳。


    歐陽戎聽到,她逆著門外陽光,走出門前,冷冰冰丟下了一句:


    “剛剛忘說了,今早妙真帶來的消息,除了之前講的那些外,還有個事。”


    “還有什麽事?”他皺眉:“你怎麽說話一截一截的?”


    門口傳來容真一道毫無感情的嗓音:


    “大司命和司天監的監正權衡過後,挑選了一位靈台郎派遣江州,協助本宮,調查蝶戀花主人一事,確保大佛的順利建成!


    “靈台郎會陪同中使大人……一起抵達江州,你一起做好準備。”


    歐陽戎眉梢微微挑起。


    “靈台郎?”


    他不禁看了眼宮裝少女離去的冷漠背影。


    這麽看來,某位女史大人今早心情不太高興似乎不隻是因為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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