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樓,一樓大廳,陷入短暫寂靜。


    麵對歐陽戎,裴十三娘強笑道:


    “長史大人,要不咱們去樓上再聊,今日特意準備了您愛吃的菜……”


    歐陽戎不為所動,繼續質問:


    “裴夫人,請迴答本官,這些翻新後的新宅子都是賣給誰?”


    裴十三娘硬著頭皮:“自然是老百姓。”


    “你們翻新後的新宅子,不管是出租還是售賣,能否保證比現在那些惡臭小房東們的房租低,或者持平?”頓了頓,他當眾環視一圈:“若能答應這點,本官自然熱烈歡迎諸位,毫無不允。”


    裴十三娘與同伴們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無奈,模淩兩可:“自然會貴一點。”


    “貴一點是貴多少,一成兩成,還是一倍兩倍。”


    裴十三娘目光移開,躲過他直視的清澈澄明目光:“不會太多……反正會有住得起的老百姓。”


    “住得起的老百姓……也是,這年頭誰還不是個老百姓,裴夫人也是老百姓的一員,買這種房子自然是毫無壓力,不過……”


    歐陽戎點點頭,話鋒一轉:


    “星子坊裏這些廉價舊宅,全都被裴夫人翻新,賣給了和裴夫人一樣的能買得起的老百姓,本官姑且大膽猜一猜,現在那些正在潯陽渡、雙峰尖石窟搬運麻袋石料,下工後迴到廉價舊屋尋到片刻平靜倒頭休息的窮苦老百姓們,應該不屬於裴夫人嘴裏,這個‘住得起的老百姓’範疇之內吧。


    “裴夫人辛辛苦苦收購並翻新的宅子,肯定不是盯著他們的錢,他們付現在的房租都摸襟見肘了,已經沒用油水可榨了,讓本官猜猜,裴夫人要賺肯定是要賺一筆大的……”


    “長史大人,奴家是準備或租或賣給有錢富人們,可是現在星子坊髒亂差,治安不好,已經是公認的事實。


    “引入江南各地有修養的士人富戶們入住,絕對能重振星子坊風貌。


    “若是星子房坊能變成潯陽坊、修水坊那樣幹淨整潔,居民皆有禮貌素質的優質裏坊,於公於私都是好事,對潯陽城百利無一害,最關鍵的是,這也算是您治下的亮眼政績,還不是您的功勞嗎,奴家實在想不明白,有何不可。”


    “這筆帳不是這麽算的,也不能這麽算。”


    歐陽戎搖搖頭,再次問:


    “引入了江南富人們入住,然後呢,現在星子坊內那些廉價勞工、窮苦百姓們呢,為了不影響風紀市容,他們該去哪兒住?”


    裴十三年猶豫:“自然……自然是去他們住得起的地方,天地這麽大,又不是隻能住在星子坊。”


    “可是星子坊已經是潯陽城地租最廉價之處,否則也不會聚集在這裏,現在這兒也被你們惦記上了,他們還能去哪裏住?”


    她眼珠子一轉:“大不了離開潯陽城,江州又不是隻有潯陽城這一處地方能找營生,去能住得起的地方,很簡單的道理,況且……”


    歐陽戎忽笑了一下:“嗬,離開潯陽。”


    裴十三娘聽到笑聲,頓時臉蛋漲紅,被逼問的有些賭氣:


    “長史大人,您是江州長史,您應當為潯陽城著想,引進士人富民,讓潯陽城欣欣向榮,乃是您職責之一,何必糾結於那些需要被世道淘汰的窮人,他們自有命數,又不是長史大人要趕他們走的,隻是不合適潯陽,沒錢罷了,那就迴鄉下去,房雖然住不起,但有手有腳,也餓不死……”


    歐陽戎安靜看著這位精明算賬的貴婦人,突然大聲打斷:


    “裴夫人,正是因為本官是江州長史,是百姓父母官,是要為潯陽城著想,才更不能苟同此事。


    “人人皆誇潯陽好,三江之口,水運便利,天下眉目之地,江南中部第一等繁華之所,一座潯陽古渡,盤活整座城。


    “可是請問,此刻在潯陽渡日以夜續搬運四方貨物為潯陽繁榮出力之人、在雙峰間掘土開山揮灑汗水之人、在潯陽石窟搬運石料為大周女皇建造大佛之人,是潯陽坊、修水坊內養尊處優的達官顯貴嗎?是匡廬山內雅集詩會上通宵達旦吟詩作樂的僧侶名士嗎?是潯陽樓裏推杯換盞尖牙利齒的商賈豪客們嗎?


    “都不是。”


    歐陽戎搖頭,自問自答,輕聲:


    “潯陽城的繁榮,是這些裴夫人嘴裏的廉價窮人們支撐起來的,現在,裴夫人帶著大筆銀子,大手一揮,就要買下廉價住宅翻新,讓他們全部挪窩滾蛋,不要礙事礙眼。


    “裴夫人說,這些是為了潯陽城好,可是本官怎麽看都覺得,潯陽城沒有了潯陽坊,沒有了修水坊都可以,沒有了老爺們潯陽渡照常運轉,但是唯獨不能沒有了星子坊。”


    全場寂靜,伴隨著歐陽戎的話語,裴十三娘臉色漸漸煞白。


    歐陽戎臉色平靜,直視她眼睛道:


    “裴夫人,其實本官很能理解你們的想法,真的,本官真的挺理解伱們的無所謂。


    “在你們眼裏,這些被趕出潯陽的低廉務工、窮苦百姓會去哪裏,生活會變成怎樣,餘生結局如何,並不需要關注,按照商賈們的生意經,這是潯陽市場上的勞動力出清,是優勝劣汰的自然過程,這些人隻是稍微不幸罷了。


    “其實,隻要不把這些人當人,而是當成幹活勞動的牛馬,這樣的說法確實是正確的。


    “就算沒了他們,外麵也有大把人願意排著隊來潯陽城,畢竟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牛馬還不滿地都是嗎。


    “可是,本官卻有個大毛病,總是忍不住把牛馬當人看,本官總覺得,一個城市的建設者們不該被這麽對待的。


    “把潯陽繁榮發展的成本轉嫁到他們身上,收益留在潯陽城內,再轉過頭把沒多少剩餘價值的他們全都趕走……抱歉,本官做不到。”


    裴十三娘臉蛋青一陣紫一陣,猶然不甘心道:


    “長史大人善若聖賢,奴家高山仰止,可是……難道現在就放任星子坊這樣,任由那些小房東們胡作非為?”


    “這些星子坊都小房東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歐陽戎忽而自嘲一笑,遙指星子坊:


    “小房東們小裏小氣,吝嗇淩人,這些確實沒錯,說的很對,但是誰都可以罵他們,唯獨本官與江州大堂的官吏們不能罵。


    “因為他們小氣巴巴、精打細算的將宅院分成一個個隔間,節省成本的便宜租出,供那些窮苦討生活的百姓們還有外來務工者居住,雖然側麵使得星子房愈發陳舊髒差,但是卻讓不少窮苦百姓有了一處落腳之地,能稍微分享些潯陽渡的繁榮紅利。


    “某種意義上,這是代替了官府、朝廷本該盡到的義務職能,滿足了某種旺盛的需求。


    “那些為了奉獻汗水建設潯陽的廉價勞力者,坐享其成的江洲官府並沒有讓他們居住無憂,嚴格意義上說,朝廷……本官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父母官。”


    裴十三娘舔了舔幹燥嘴唇,不知從何處辯駁,額頭掛滿細汗。


    麵前氈帽青年那種平靜卻拷問人心的嗓音再次響起,迴蕩摒氣凝神的全場:


    “裴夫人,你指出的一些問題沒有錯,星子坊髒亂差,治安不好,這確實是客觀事實。


    “可是,若把星子坊的贓亂差、還有治安混亂,全部歸結於星子坊窮苦百姓身上,怪他們窮,怪他們沒有教養,工作也不體麵,還說是他們讓星子坊成為了滋生雜亂市井的土壤……


    “嗬,現在要舊房翻新,更是直言他們不配再居住潯陽,甚至覺得隻要把曾經為潯陽繁榮貢獻最多汗水的他們,明裏暗裏的用高地價排擠出潯陽,好像就能讓星子坊的治安重新穩定,市容煥然一新……


    “抱歉,若這種說法是對的,那麽請問,這些百姓們的窮苦,難道全是他們自己的錯嗎?為何會造成他們窮苦而富人愈富?明明他們幹的活比誰都重,明明他們起的比誰都早,明明他們比誰都勤勞可愛,為何還是如此窮困潦倒?裴夫人能告訴本官為什麽嗎?”


    裴十三娘哪裏接的住這種話題,慌亂解釋:“長史大人,奴家沒有怪他們的意思……”


    “沒怪他們?”歐陽戎突然打斷,輕輕頷首:“哦,所以說,裴夫人真正怪的……是未使民富的朝廷吧?好像還真有幾分道理呢。”


    裴十三娘訥訥,漲紅臉蛋,百口莫辯:“不是,奴家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奴家是說……奴家是說……”


    大廳眾人聞言,有人若有所思。


    謝令薑轉頭注視大師兄敘述時的平靜表情,忽然覺得,這張臉龐之下,大師兄的心情其實……既憤怒又難過吧。


    歐陽戎不等貴婦人結巴吐言,輕輕點頭:


    “本官沒有針對裴夫人的意思,也不針對任何人,剛剛語氣或許有些重,這樣吧,本官先罰酒一杯。”


    說完,伸手,可不等他拿起臨近酒杯,謝令薑已經率先遞上一杯她檢查過的酒杯。


    歐陽戎看了眼她,接過此杯,仰頭直接飲盡,他抹了下嘴角,再度開口。


    即是對同樣誠惶誠恐迴敬酒水的裴十三娘說,也是對今日到場的所有人說:


    “說了這麽多,其實是想講,若裴夫人翻新後的宅子,售賣出租,能比現在小房東的舊宅持平,甚至相對便宜,本官一百個支持,甚至江州大堂倒貼幫忙也可以,隻要你們拿出可行方案。


    ”但,若是不行,反而是要修成園林豪宅,賣給那些江南富人,招他們來潯陽,把星子坊變得像潯陽坊、修水坊一樣……


    “抱歉,潯陽城不需要錦上添花,此事,裴夫人從今往後無需再提,今日在場所有貴客也是,勿要再提類似意見,隻要本官還擔任一日江洲長史,此等事就絕不會放開口子。


    “這就是本官態度,望周知。”


    氈帽俊朗青年聲音鏗鏘有力,在寂靜大廳迴蕩。


    不少人表情或出神或沉思,細細咀嚼他那些新奇卻有力的角度言論。


    人群交頭接耳起來,廳內聲浪逐漸喧囂。


    “長史大人,是奴家考慮不周,長史大人一番言語還望恕罪,奴家自罰三杯……”


    裴十三娘低眉順眼,嘴中諾諾。


    歐陽戎搖頭,不願再理會,目光又掃來一遍裴十三娘和她身後那一批揚商。


    他敏銳瞧見,雖然裴十三娘當下姿態服軟,可是這批販鹽上岸的揚商中,卻有個別漢子,沒有敬酒,臉色不虞,似是有些不服氣。


    歐陽戎略冷等視線落在他們臉上,裴十三娘反應過來,也迴頭瞪眼,這個別刺頭才緩緩低下頭顱。


    弱冠長史甩了下袖子,背身離去。


    在樓內大廳一道道或恭敬或複雜的視線下,他與謝令薑大步走出了潯陽樓。


    迴到馬車,歐陽戎後仰背靠軟塌,閉目養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謝令薑吩咐幾聲馬夫,放下車簾,迴頭打量了兩下大師兄,突然開口提起話題:


    “大師兄,那個紅襖小女娃沒有負你。”


    歐陽戎未睜眼,輕輕一歎。


    “大師兄歎氣什麽?”她落落大方挽起他胳膊。


    “今日擋了很多人財路。”


    謝令薑睫毛垂了下,抓起他手掌,十指相扣,她粉嫩唇角輕扯一道弧:


    “這些揚商,欺負老實人和小房東倒是可以,但在大師兄麵前翻不起浪。


    “咱們連王冷然都不怕,他們還能怎樣?隻要有離伯父和秦伯在,這江南地界,這些無良商賈還能翻了天不成,說一句像壞蛋的話,是龍他們得盤著,是虎他們也得臥住。”


    歐陽戎欲開口,就在這時,突然捂起耳朵,四顧左右,然後低下頭來。


    ”怎麽了,大師兄哪裏不舒服?”謝令薑擔憂柔問。


    “沒……沒事。”


    歐陽戎搖了搖頭,放下捂耳朵的手,收斂起臉上細微表情。


    他耳邊……正有一道熟悉的洪鍾大呂之聲響徹。


    來自沉寂許久的功德塔。


    歐陽戎抿了下嘴。


    是一份新福報。


    今天生日,麵基了幾個作者,蜜汁姬、彌天大廈、咕咕、田寶……都是大佬,隻有小戎最撲街,僅在年輕帥氣方麵,稍勝一籌。


    晚上都在電競酒店碼字,鍵盤敲的劈裏啪啦響,悄悄瞟了下,除了廢物彌天,其他人手速都比小戎快,可惡。


    過了今晚十二點,就不是18了,有些噓唏,記錄一下,希望能保持少年初心,共勉or2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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