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問策良翰


    “李正炎與蔡勤軍表麵氣勢洶洶,實則,優勢在我。”


    “哦?如何得出。”


    “古往今來,內戰起兵,以小博大,最重要的向來不是地盤、兵源……這些都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大義。


    “匡複軍、匡複軍,最大的大義就是匡複離乾,其它的一切,都是表象,短時間內打下的地盤再廣,征兵再多,也如錦上添花,烈火烹油。


    “原因有二。


    “其一,得大義者得民心,大義可瓦解起義沿途州縣的抵抗意誌,還能影響朝廷王師士氣,一旦勝利,就能滾起雪球,勢不可擋。


    “其二,即使戰敗受挫,隻要有大義,就能允許失利,可以輸上數次,隻要人跑,大義還在,隨時東山再起,如野火般剿滅不盡,讓朝廷王師疲於應對。


    “且相反,朝廷王師反而難以承受一次失敗,隻會士氣越打越挫。


    “雖弱,亦可欺強!


    “反之,若無大義,或者大義難以說服眾人,即使兵馬再強,也是花團錦簇,過剛易折。”


    歐陽戎邏輯清晰,在眾人注目下,平靜敘述:


    “李正炎起義最初,舉的是潯陽王的大旗,甚至改用潯陽王當初的年號,即使最近,潯陽王擔任朝廷這邊的江南安撫大師後,他們又搬出了什麽前太子遺腹子的新旗號,


    “但是毫無疑問,潯陽王這杆倒向朝廷的大旗,是他們怎麽也沒法否認的,隻能淡化,因為這一點,他們糊弄不了天下人,潯陽王是大乾高宗皇帝指定的最正統繼承人。”


    歐陽戎搖搖頭,想了想,又頷首輕歎:


    “其實這一點,李正炎及其底下的人,不是沒人看出來,認真說,確實也盡力過。


    “一次是利用王俊之之事,把潯陽王府逼上梁……逼迫投靠。隻可惜被王爺、世子慧眼識珠的識破。”


    謝令薑瞄了眼深藏功與名的大師兄,後者目不轉睛,與高大老者對視,侃侃而談:


    “還有一次,是軟的不行來硬的,洪州蔡勤軍,趁著江州兵力不足準備包圍強攻,破城控製潯陽王府,隻可惜,冒出一個三姓家奴,暗通衛氏,臨陣倒戈,計劃泡湯,蔡勤铩羽而歸。


    “兩次都是好時機,可惜兩次都失敗了。


    “這也導致了李正炎與匡複軍眼下麵臨的一個困境,或說幹係生死存亡的選擇。”


    秦競溱本來含笑聽著,可伴隨著麵前這位張揚自信的狐白裘青年的逐步分析,他笑意逐漸收斂,臉上皺紋變深了些,像是老樹上麵飽經風霜的樹皮:


    “什麽困境?”


    歐陽戎慢條斯理道:“攻克西南,抵達洪州後,是向北,還是向東南。”


    “北?東南?”


    “對,對於一支造反隊伍,戰略比戰術更重要,隻要不傻,李正炎他們肯定可以看見,有兩條戰略路線擺在麵前。”


    眾人隻見狐白裘青年月下舉杯仰飲一口,旋即甩了甩袖子:


    “若他們連這個都理不清,那也就不足為慮了。”


    他繼續分析:


    “與洪州蔡勤軍會合後,選擇向北,那就是以恢複匡複大乾、恢複太宗子嗣皇位為口號,率領大軍大張旗鼓的向北挺進,不要管什麽江南道、淮南道,率軍直取神都洛陽!


    “選擇東南的話,那就攻克江州,進入江南腹地,打下揚州,占據金陵,壟斷東南賦稅重地,猶如斬斷大周半壁。”


    秦競溱微微頷首。


    秦纓忽然開口插話:


    “有道理,占據東南,這樣長江天險,足以固守,而且根據道家風水,金陵隱隱有帝王氣象,可作為奠定霸業的基礎……然後再向北,徐徐以圖,奪取中原。


    “這樣進可以取勝,退有歸宿,應當是最穩妥的策略。


    “與之相比,前一條路,就太過冒險了些……”


    秦纓說到一半,見到歐陽良翰忽然失笑,她微微搖頭,她皺眉:“笑什麽,難道說錯了。”


    歐陽戎不說話,卷起袖子,彎腰夾了一口距離頗遠的菜吃。


    一直沉默的秦競溱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突然問道:


    “按照你剛剛說的大義論與內戰論,李正炎要是選擇進兵東南,貪圖什麽金陵的帝王氣象,穩妥倒是穩妥,可劃江而治、偏居一隅的保守心思也昭示天下了,這樣……”


    他摸胡子分析:“其實會有損匡複大義,世人會想,他到底是要真匡複呢,還是想自立。”


    “有道理。”謝雪娥微微起身,竟親自給歐陽戎、秦競溱倒了杯酒,垂目說:“就像當年衣冠南渡的南朝,偏居一隅,三百年,少有北伐進取。”


    歐陽戎點點頭,放下筷子,先是正色,朝秦纓輕聲解釋:


    “秦小娘子分析的沒有錯,可是忽略了一點。外戰急不得,內戰慢不得,既然高舉大義,那大義就推著你走,容不得你有絲毫穩妥收縮、徐徐圖之的想法,


    “時不待人,表麵上李正炎與匡複軍的路有兩條,可實際上隻有一條路,隻能北上,敢下江南,李正炎必死無疑,匡複軍定然覆滅。”


    停頓了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在下不知道李正炎那邊的謀士們現在是如何爭論、選擇的,以上都是一些個人看法,其實也說不得準。”


    秦競溱像是走神,眼睛已經從歐陽戎身上移開很久,一直盯著桌上的一盤廣寒糕看,伸手抓起一塊,邊吃邊問,有些口齒不清:


    “下江南是死路,那麽北上,就一定安全嗎?唔……”


    “不安全,但卻是風險與機遇並存,況且都舉旗起兵了,豈能瞻前顧後?早早守成,去安圖享樂?”


    歐陽戎盤腿而坐,卻身子前傾,大袖一揮道:


    “舉兵北上,做出直向東都洛陽之勢,那麽天下人都能知道他李正炎是以匡複離乾、鏟除暴衛為誌向,如此一來,四麵八方都會有人響應。


    “在下曾耳聞,崤山以東的豪傑因衛氏專製,不少人憤怒惋惜,心中不平,若聽說匡複軍來,這些氣血方剛的豪傑,說不得能自備幹糧,舉鋤為兵,以待匡複軍到來。


    “李正炎若是不乘這種形勢北上建功,反而退縮東南,自求建造巢穴,南北遠近的人聽到後,哪有不人心離散的,因為潯陽王之事、本就所剩不多的大義,更蕩然無存!”


    語氣斬釘截鐵。


    謝令薑、謝雪娥,還有秦競溱、秦纓等人無不睜大些眼,看著麵前的狐白裘青年。


    “高屋建瓴,邏輯清晰……說的有道理,良翰繼續。”


    秦競溱頷首,又探出手,抓了一塊淡金色的糕點,放入嘴中咀嚼。


    秦纓餘光瞧了眼進入某種熟悉狀態的阿翁。


    阿翁吃的是廣寒糕,其實也就是桂花糕,由東南錢塘那邊的金秋桂花製作而成,阿翁的喜好,這謝大娘子倒是打聽的清楚,樣樣備齊。


    此糕名來源於月亮的俗稱“廣寒宮”,因為廣寒宮中有一株砍不倒的老桂樹,“蟾宮折桂”成了奪冠的代名詞,最初是秋日放榜的士子們互贈廣寒糕以表祝福,後來大周百姓都將此糕稱為廣寒糕。


    秦纓記得,以前阿翁在外麵領兵打仗的時候,阿翁就喜歡攜帶一大盒廣寒糕,越甜越好。


    一旦有什麽重要軍務或是重大抉擇,需要聚精會神、專注苦思時,阿翁便撚一顆咀嚼,一邊吃一邊想,像是習慣,又像是補充某種精力,聽他嘀咕,不吃點,動腦子時容易頭昏眼乏。


    秦纓雖然不太理解,但也熟悉,很顯然,眼下阿翁確實被歐陽良翰說的沉浸進去了。


    微胖女道抿嘴,餘光看著依舊滔滔不絕、陳述觀點的狐白裘青年,他渾身散發一股神采飛揚的自信,但又帶著一抹安然平和,於是令人也討厭不起來。


    就像是早上的晨曦,而非正午的刺眼太陽。


    這很少見。


    以往那些和他同齡的世家子弟們,甚至很多中年官員、將領們,在身經百戰、威名顯赫的阿翁威嚴目光下,結巴慌亂的不少,能這樣鎮定自若表達觀點,實屬難得,更遑論得到阿翁的讚揚。


    這真是寒士出身?難怪能得到那位謝家姐姐青睞,被眼高於頂的謝夫人接納,甚至幫忙牽線搭橋,給他創造一個在阿翁麵前獨自展現的舞台……陳郡謝氏尚人物。


    秦纓想起了秦競溱私下告誡的一些話。


    她心裏剛剛被歐陽戎否定後的隱隱不爽,倒也消散不少。


    “其實未來不管是向北,還是向東南,都意味後續戰事的擴大。”


    謝、秦三女瞧見,狐白裘青年搖頭,輕輕一歎:


    “去東南葬送起義也就算了,反而徒把兵禍引入東南腹地,塗炭生靈,影響萬家。


    “至於北上,也不是什麽好事,可能對李正炎的匡複軍而言,攪得天翻地覆是好事,渾水摸魚,但是關中高危,北地一亂,就是天下大亂的前奏,平息此亂亦是要人頭滾滾……”


    眾人側目看向突然揉臉自語起來的狐白裘青年。


    “所幸,現在還有控製戰事規模的機會,將戰局限製在長江以南,洪、江兩州地界。”


    秦競溱緩緩開口:“如何限製?”


    歐陽戎抬起頭,展顏一笑:


    “之所以說李正炎他們表麵氣勢洶洶,實際陷入了困境。


    “是因為李正炎、蔡勤合兵洪州之後,若要走死路下江南,必攻江州,打開這一道東南門戶。


    “而若是另一條路,選擇北上,倒是可以直接在洪州境內渡江,不去管江州,可如此一來,不僅容易把腹背暴露給陳兵江州的咱們,還因為被江州阻斷了進入淮南道的最佳水運路線,隻能繞道去走丘陵極多的山南道……


    “而且招攬潯陽王之事的失敗,導致匡複軍大義有缺,久久留著潯陽王府在江州這邊打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如此一來,橫豎都成了阻礙,最好克之,那麽問題又迴到原點,如何拿下江州,成為重中之重,李正炎當初沒說錯啊,江州確實有王氣!”


    歐陽戎歎了聲,一雙漆黑眼眸清澈明亮:


    “如何限製?現在既然知道了李正炎與匡複軍的顧慮軟肋,便也知道了收拾他們的辦法。”


    “若我為帥,他們越是淡化潯陽王,咱們越要強調,搬出潯陽王的大旗,瓦解匡複軍的大義,這叫人和,敵減我增。


    “同時,明日便會出兵出征,不能再等,立馬率兵攻打洪州,趁著李正炎還沒抵達洪州,主動出擊,打個洪州蔡勤軍措手不及,伺機尋找戰機,也可以圍點打援。


    “現在正好秋日,農忙已過,糧多馬肥,適合出征!還有此前朱淩虛留下的整備的差不多的江州前軍,可以臨時拿來用。


    “若是拿下洪州,則斷了李正炎與匡複軍的所有路,將其堵在西南,李正炎耗不起,咱們卻耗得起,朝廷雖然反應緩慢,但各地府兵已經陸續發動。


    “僅有西南供應的匡複軍必然耗不過朝廷源源不斷的討伐大軍,既沒法北上,又沒法下江南,隻能在洪、江境內與朝廷大軍空耗。


    “即使沒拿下洪州,讓李正炎、蔡勤軍匯合了,咱們也可以上兵伐謀,比如來套離間計,去打探下是哪些人勸李正炎北上,這些人總有親友同族,可托他們寄信過去勸降或者勸其往北往,故意表達喜迎匡複軍之意……如此離間,越是重要抉擇的時刻,人越是多疑,特別還是造反這種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事,這叫人心使然……


    “所以,秦伯,這不是優勢在我是什麽?”


    歐陽戎淡淡問道。


    秦競溱撚起一枚廣寒糕,停頓在嘴邊,安靜片刻,放下桂花糕,輕歎一聲:


    “善。”


    眾女對視,看向歐陽戎的眼神隱隱有些異樣。


    秦競溱轉而夾了一塊東坡肉,細細品嚐,感慨一聲:


    “是一位好廚子啊。今日確實來對了。”


    老者轉頭朝謝雪娥語氣羨慕道:“謝家運氣勝我秦家,能得此廚,汝家之幸。”


    謝雪娥眼神複雜,剛要開口,謝令薑搶答,認真糾正:


    “非一家幸,萬家幸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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