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水是大縣,位於潯陽城東南側,


    “今年初本州戶曹統計,吉水縣人丁八千戶,算是本州數一數二的富縣了。


    “潯陽江下遊多分流,吉水縣在其中一個重要支流旁邊,


    “占據便捷的水運要道,算是沾光,在潯陽渡卸、載貨物的商船幾乎必經過吉水縣碼頭。


    “吉水縣算是標準的江南縣城,像一個縮小的潯陽城,而且此座縣城同樣背靠群山,依山傍水,地勢易守難攻。


    “關鍵是,吉水縣的水道雖然發達,但旁邊的群山荒蕪,不像咱們潯陽旁邊的匡廬名勝那樣,開發的早,文人雅客多,相較安全。


    “這荒山多,自然少不了土匪,吉水的匪患是出了名的嚴重,盜賊土匪亂竄,經常下來打秋風,劫掠水道。


    “令吉水縣衙煩不勝煩,此事一直沒有好的解決辦法,


    “曆任吉水縣令到任,隻能遵循笨法子,反複修建、完善吉水城郭,同時聯合地方豪強,最大限度擴招民勇隊,打擊匪患。


    “這些都是老黃曆了,刺史大人、長史大人,卑職老家就在吉水縣旁邊,情況知曉一二。”


    作為半個吉水本地人的司倉參軍陳幽苦笑搖頭,


    看了看麵前一坐一立的江州主、副官,再環視了一圈江州正堂內聚精會神傾聽的官員同僚,他繼續歎氣介紹:


    “前朝隨文帝時,統一南北,開皇三年,文帝下召,拆除江南諸縣城郭,大部分南朝時期江南各縣、各士族建立的高聳古城牆、地堡,全被移除,


    “此次李正炎、蔡勤等叛軍能在南方腹地勢如破竹,也算是沾了前朝解除江南地方武備的光……話說迴來。


    “不過吉水縣卻是個例外,為了防禦匪患,受時任江南撫慰使的南方人王毅之建議,大隨朝廷特許,包括吉水縣在內的匪患嚴重的江南十一縣,保留城郭。


    “曆史遺留,和民風彪悍結合,吉水縣城,城牆高聳堅固,民兵隊人數有千餘。


    “吉水縣尉敢殺降救城,抵禦洪州叛軍,還是有些底氣的。”


    江州大堂的正堂內,一眾官吏聽完陳參軍話語,恍然頷首。


    陳幽餘光看了下歐陽戎,卻發現他皺眉不語,似是沒怎麽聽。


    王冷然放下求援信,起身撫掌,重重點頭讚揚:


    “好好好,好一個趙如是,是條漢子,咱們江州還是有忠良義士的!不全是投降逃跑的軟蛋,諸位無需妄自菲薄,重新振作起來,此次洪州叛軍,入吾江州,必折戟沉沙!”


    一眾江州大堂官吏見狀,紛紛應聲讚同。


    王冷然環視一圈左右,臉色躍躍欲試,欲語。


    下一刹那,卻被角落傳來的一道聲音打斷:


    “地圖取來,陳參軍,麻煩再去後府檔庫,取份吉水縣衙的人事文案過來。”


    大堂議事開始,便一直隴袖靜立的歐陽戎抬頭命令,轉頭走去長條桌案邊。


    剛剛陳幽說的那些,他早就了然於胸。


    畢竟作為主管民生的一州長史,州內十來個縣城的信息,歐陽戎早就已經倒背如流。


    甚至吉水縣尉趙如是的相貌與背景,他腦海裏都記得不少,


    在不久前,也就是天佑元年初三月,此人跟著吉水縣的縣衙班子一起,還向他這位頂頭上司述職過,


    印象中,這個趙如是,是一個能說會道的精瘦漢子,左腳有舊傷,以前從軍時留下的,走路姿勢有些外八字。


    歐陽戎抿嘴。


    眾人側目。


    王冷然有點不爽道:


    “歐陽大人怎麽瞧著不開心?好不容易有突破口打開,怎麽看起來還這麽嚴肅悲觀,該不會又要給大夥說什麽喪氣話。”


    歐陽戎想了想,認真問:“下官天生不愛笑,不行嗎?”


    王冷然擠出燦爛笑臉:


    “行。難怪深得王爺倚重,歐陽大人真是老成持重,江州能有歐陽大人,真是幸事。”


    “也是。”歐陽戎點頭:“隻可惜現在情形有點不幸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王冷然背手哼了聲。


    周圍的一眾官吏假裝沒有聽見二人機鋒。


    少頃,陳參軍領人,取來了一大份江州地圖,還有一迭積灰文書。


    地圖攤開在桌上,用驚堂木壓著。


    歐陽戎接過文書,袖子隨意掃了掃紙上灰塵,他翻也沒翻,將文書遞給離得最近的燕六郎。


    這份文書在燕六郎、陳參軍等一眾官吏手上傳遞起來。


    “十二頁,大夥瞧下這位趙縣尉履曆。太原人,聖曆元年三月,也就是去年初,從洪州兵曹判司,調任吉水縣尉,獲遷一級。


    “朱淩虛擔任過三年洪州都督,這位趙縣尉,有過在洪州都督府下麵履職的背景。”


    歐陽戎語氣認真。


    王冷然皺眉:“歐陽大人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指出蹊蹺,至於洪州履職期間,這趙縣尉與朱淩虛有沒有交情,下官也不知道。


    “但得提醒一下,不能不說。”


    王冷然鎖眉:


    “洪州乃江南腹部重州,設有更高一級、監察諸州的都督府,洪州軍府多,武官也多,遷職頻繁。


    “江州在內的周圍數州,不少武人,此前有過洪州任職的履曆,這很正常。若全都懷疑,現在江州近半將領都不可用。”


    “王大人所言不差,但放在現在,不能視之正常。”


    歐陽戎覽閱桌上地圖,手指了下地圖上的吉水縣:


    “難怪此前蔡勤、朱淩虛軍,沒直接來攻城,而是繞路攻打了南邊的龍城縣,原來是想稍微繞遠路,轉攻下更東側的吉水縣城,


    “吉水縣位於潯陽城東南側,這是包了個餃子,一旦控製吉水縣,就能一定程度截斷東南來的援軍,至少這條水道是走不通了,延緩後續援軍,而且還能圍點打援。


    “算盤打的挺響的。”


    歐陽戎點點頭。


    還有句話,他沒說。


    此前蔡勤、朱淩虛軍響應西南的李正炎的匡複反旗,攻入江州後,本來的趨勢是直取潯陽城,可是這趨勢,在衛氏金刀計、王俊之被歐陽戎請求赴死的那一夜結束,潯陽王成為江南道安撫大使後,被打斷了。


    蔡勤、朱淩虛軍開始繞路,換成了眼下的圍法。


    可想而知,是知道了歐陽戎、潯陽王府不可能倒戈,忌憚某人,避免某種攻堅戰。


    歐陽戎轉過頭:


    “王大人成天說,要把精力放在軍務上,這吉水縣城的位置,不可能不知道吧?”


    王冷然點頭,大聲:


    “本官當然知道。所以眼下才召集諸位,商討出兵支援之事,吉水縣位置重要,又有高牆可守,好不容易有義士抵抗,咱們還猶豫什麽?


    “難道要讓下麵義士寒心?令陛下諸公、天下誌士,看著咱們做縮頭烏龜?”


    他熟讀兵略,撫須點頭:


    “某種程度,吉水縣與潯陽城互為犄角之勢,不得有失,否則就十分被動了,左右水道都被截斷,被敵人包了餃子,就隻能學著歐陽大人建議的那樣,縮頭烏龜戰術,死守孤城。”


    歐陽戎點頭:“那王大人的兵法上有沒有說過圍點打援?吸引援兵伏擊?”


    王冷然皺眉:“本官當然知道,自會小心,不過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豈能有失,況且吉水縣城裏麵也有兵力,說不得能前後夾擊蔡勤反軍!”


    “下官怎麽感覺,被夾擊的可能不一定是他們。”


    王冷然不爽:“歐陽大人是不相信本官的能力?覺得是白送?”


    歐陽戎不語。


    一場爭論,不歡而散。


    一眾官吏不敢插足,沒有發言,但聽明白了大致矛盾:


    歐陽戎主守,拖時間,等待朝廷援軍。


    王冷然主攻,提倡不能坐以待斃,伺機而動,保住吉水,不僅能接應援軍,還能爭取有利地形,若是挫敗洪州軍就更好。


    走出江州大堂,歐陽戎轉頭對燕六郎說:


    “王冷然不對勁。”


    “明府意思是……”


    歐陽戎沒說話。


    深夜。


    潯陽王府。


    刺啦——!


    歐陽戎當著離閑等人的麵,將一封密信燒掉。


    正是不久前小師妹送來的謝旬的信,後麵又連續寄了幾封,講了目前朝堂爭論之事。


    “老師說的事,大夥都知道了?”


    “嗯。”


    歐陽戎歎氣:


    “難怪王冷然這麽急,原來是幻想擊垮蔡勤軍,獲得前線主動。


    “眼下朝廷的平叛大軍正在組建,江州道行軍大總管的人選,陷入了僵持,衛氏和夫子都有舉薦之人,爭奪此職。


    “不過看陛下的態度,衛氏目前落入下風。


    “此前營州之亂的事情,已經讓陛下對衛氏雙王的能力產生懷疑。”


    大周是府兵製,呈現內重外輕,南少北多的分布。


    折衝府最多的,在北方,特別是關中,有上百座折衝府,所以平叛大軍,是從北方那邊調集過來,算是遠水救近火。


    至於安南都護府等靠近嶺南道、江南道的邊府重鎮,因為要抵禦外敵,不方便調兵。


    也算是臃腫製度上的無奈之舉。


    離裹兒頷首:


    “沒錯,江南安撫大使是阿父,那麽平叛的主官,江州行軍大總管這個職務,祖母的傾向就很明確了,想選親離派的人,至少不能內鬥,王冷然應該是收到了衛氏密信。”


    離裹兒問:“歐陽良翰,你覺得此次桂州、洪州的叛亂,能否做大,李正炎和朝廷,哪一邊能贏。”


    歐陽戎看了眼她,還沒開口,離大郎接話道:


    “失去了阿父的旗幟,現在也和咱們站在反方,李正炎拿什麽贏。


    “若是能拿下江州,倒是能擴大些戰事,但還有一個關鍵要素,朝堂的高手練氣士多,洛陽還有一口鼎劍,若不是邊防壓力大,沒法第一時間調邊兵滅火,三者迭加,西南的叛亂算不上什麽。


    “咱們現在交出了王俊之,和他們已經翻臉,但潯陽城內,有彩裳女官保護阿父,沒有戰場勝利,李正炎拿咱們沒辦法。


    “有阿父擔任安撫使,支持平叛,匡複軍的道義持續不了多久的。若拖下去,遲遲攻不下江州,


    “等朝廷抽出手來,優勢就不在了,失敗是時間問題。”


    歐陽戎聞言,又想起那副桃花源畫。


    不過沒有反駁離大郎,除了鼎劍的事情不一定外,對大勢猜的不差。


    他點點頭。


    離裹兒立馬道:


    “所以,既然是勝算極大的局,這份平息叛亂的軍功,保離派舊臣必須爭,不能讓衛氏拿到。


    “而衛氏也想刷軍功,爭取祖母心意,前線戰事某種程度上能改變陛下態度,若是衛氏一方的王冷然,能擊退洪州叛軍,救下吉水縣,平叛的最高指揮,江州行軍大總管的職務很可能落入衛氏囊中。”


    眾人沉默。


    離閑歎息:“有道理。”


    “可此人怎麽這麽衝動,難道不知,吉水縣可能有詐?”


    謝令薑不解。


    歐陽戎也皺眉不語。


    翌日,江州大堂會議,再度發生爭吵,王冷然主張率領士卒外出救援吉水縣。


    歐陽戎依舊主張守城不出。


    王冷然駁斥歐陽戎有投降心思,二人爭論起來。


    最後不歡而散。


    當夜,潯陽王離閑書房內。


    離閑提議親自出馬,施壓王冷然。


    被離裹兒攔住,垂眸道:


    “作死之人別勸,血別濺我們身上就行,若吉水縣抵抗是假的,真有埋伏,王冷然失誤,反而拖了衛氏後腿。”


    謝令薑站出來,頷首道:


    “沒錯,讓他去吧,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大師兄隻要盡到副官勸諫的義務就行,再上書一封,表明保守態度,提前備份,避免後續戰敗波及。


    “這種豬腦子隊友不要也罷,沒了他,大師兄反而容易守城,總好過到時候守城繼續瞎指揮。若沒了他,能以江州長史領全州事務,像當初的藍長浩一樣,帶領軍民守城,反而輕巧。


    “而王冷然吃癟,也能決定行軍大總管的職務落向,一錘定音。


    “這叫隔岸觀火,大師兄覺得如何?”


    歐陽戎默然,忽問:


    “到底誰給的王冷然自信。”


    頓了頓,他凝眉:“難道他真的是天才?”


    眾人對視,謝令薑吐槽:


    “就是又菜又愛玩,和衛氏一樣,營州之亂就是例子。”


    歐陽戎沉默。


    第二日早,江州大堂。


    歐陽戎略鬆口風,不過卻正色要求王冷然留五百精兵守城,保護王府,以防萬一。至多隻能率兩千五百士卒出擊。


    而歐陽戎,繼續留在潯陽城,主持後勤。


    王冷然依舊有些不滿,不過臉色稍好了些,丟下一句“歐陽大人還算識大局”,他摩拳擦掌出門,去往軍營調兵,準備今日就出城馳援吉水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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