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有點冷。


    特別是背上還有冷汗的時候,身子下意識的冷顫,一陣接一陣。


    歐陽戎手掌掀開的車簾,在他耳邊,被風吹的搖擺,發出“嘶啦”聲。


    然而這些,歐陽戎此刻一概忽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車廂內突兀出現的宮裝少女身上,對上了她那道冷冰冰的眼神。


    此刻的他,身子正保持著彎腰掀車簾的滑稽姿勢,甚至一隻腳還懸停在馬車外的空氣中。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出乎他意料的見麵。


    歐陽戎在上車前,絲毫沒有察覺到宮裝少女的氣機存在。


    這說明,對方至少是一位比他品質還高的練氣士。


    再結合上她這一身熟悉的宮裝打扮,歐陽戎不久前還在妙真身上見過。


    很顯然,這個冷冰冰的宮裝少女也是一位彩裳女官。


    至於這位陌生女官,為何出現在嬸娘與薇睞的馬車上……


    歐陽戎微微皺眉,眼神疑惑,露出一副路人模樣:


    “抱歉,認錯車了,你們繼續……咦,奇怪,我馬車呢……”


    假裝沒看見瞪大眼的甄淑媛、葉薇睞二女,歐陽戎目不斜視,扭頭就要下車走人。


    冷冰冰的宮裝少女紋絲不動,隴袖端坐。


    下一秒,欲走的歐陽戎,轉過身,重新掀開車簾,乖乖返迴車廂,


    在宮裝少女對麵的位置坐下,十分老實。


    他的氣機被鎖定了。


    這個冷著張臉、像是所有人欠她八萬兩銀子的宮裝少女的意思,歐陽戎哪還不懂。


    再走一步,後果自負。


    此女,有點難搞……歐陽戎心下點頭。


    “你是練氣士?”


    宮裝少女的第一句話,眼睛盯著歐陽戎:


    “剛剛你開口前,我沒察覺到伱。”


    歐陽戎猶豫了下,微微點頭:


    “略懂一二,老師教的。”


    “白鹿洞?”


    “嗯哼。”


    宮裝少女頷首:“幾品?”


    歐陽戎想了想,攤開手掌,丹田運氣。


    雖然下品練氣士尚不能靈氣出體,但聽小師妹說,高手眼中,隻要運氣,依舊隱隱暴露靈氣顏色。


    淺藍色的靈氣流轉於手少陽經。


    宮裝少女冷冷道:


    “九品嗎,讀書人道脈有這般隱蔽藏拙?你師承何人,還是說,有特殊奇遇,服用過何物。”


    歐陽戎想了想,一本正經問:“就不能是我天賦異稟?”


    宮裝少女輕嗬一聲,有人在她麵前,談天賦異稟。


    歐陽戎也笑了。


    匠作還藏在王府那邊,由小師妹保管,這次出行,他沒帶來。


    況且眼前這位宮裝少女,靈氣修為顯然不低於七品,瞧著就不像是好糊弄的模樣。


    反正眼下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歐陽戎索性不再瞻前顧後。


    車廂內,他泰然自若,坐了下來,左右打量起了車內情形,和麵前宮裝少女的姿容。


    宮裝少女好像也在觀察他。


    二人不語。


    車廂內一時間陷入寂靜。


    歐陽戎這時瞧見,甄淑媛、葉薇睞二女有些不對勁。


    除了情緒豐富的眼睛外,她們的身體紋絲未動,像是一尊雕像。


    二女腳邊,橫七豎八跌落有一柄短劍與一口壓衣短刀。


    空間不大的狹窄車廂內,香爐、茶幾等雅致器具淩亂跌倒一地。


    歐陽戎仔細觀察了下,發現隻有甄淑媛、葉薇睞身邊的物件淩散落地,而宮裝少女座位周圍的靠枕等物,整齊無比,未受到波及。


    甄淑媛一雙丹鳳眼,正火冒三丈的瞪著宮裝少女。


    葉薇睞及腰的瑩白長發十分淩亂,幾縷白毛楚楚可憐落於額前,然而,她一雙藍眸卻死死盯住不速之客的宮裝少女,有一種異邦蠻女的桀驁血性。


    隻不過,在歐陽戎進入車廂後,這雙緊剮敵人的恨意眼眸,逐漸有水霧朦朧彌漫,眸子晶瑩光亮起來。


    白毛丫頭強忍,未流淚水,但卻平添幾分不屈倔強。


    歐陽戎抿嘴,這種眼神,他此前在葉薇睞身上從未見過。


    硬要形容,就是溫順家貓,與野生貓兒的區別。


    歐陽戎忽然想起,剛剛他毫無防備、笑語掀簾進入車廂時,葉薇睞、甄淑媛二女並沒有出聲提醒過他。


    再看當下二女的模樣,可以預見,在不久前,她們等待歐陽戎期間,這宮裝少女陡然上車,雙方爆發過一場激烈卻短促、寥寥幾息衝突解決的戰鬥。


    勝負,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甄淑媛和葉薇睞都被宮裝少女以類似點穴的手法控住,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歐陽戎看了眼葉薇睞,眼下二人側坐,靠的最近,按道理,白毛丫頭也能轉目看他,交換下眼神。


    然而在歐陽戎的長時間注視下,她就是沒有側目與他對視。葉薇睞嬌小身板似是微微晃動,隻是緊抿嘴唇,用力到嘴皮褪去朱紅色,蒙霧藍眸恨恨盯住宮裝少女。


    是在慚愧,成為他的出城累贅嗎……歐陽戎默然。


    “還未問閣下貴姓。”他抬頭問道:“閣下也是陛下身前的彩裳女官?”


    宮裝少女不理,反問一句:


    “歐陽長史招唿要走,大半夜在城門口秘密聚集,這是要舉家去哪?”


    “舉家?哪裏舉家了,行禮都沒帶呢,女史大人說笑了。”


    歐陽戎一副坦蕩模樣,擺了擺手:


    “最近天氣不錯,今日欲攜眷出城,踏夏郊遊,去城外十裏的西柳寺燒香拜佛。女史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拜拜。”


    “踏夏郊遊?”宮裝少女:“嗬,你這兩位內眷,剛剛反應之激烈,怎像是做了心虛膽惡之事,怕人發現。”


    歐陽戎微笑:“可能是因為女史大人秀眉含煞,一看就不是好相處之輩,這才誤會了吧,最近城內治安確實不安分。”


    宮裝少女眯眼:“你倒是敢說。”


    “就看女史大人敢不敢聽了。”


    “再講。”


    歐陽戎眼睛不眨道: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在下剛剛看了眼,天邊有朝霞,看來今早還是別出門為好,在下這就帶內眷打道迴府,女史大人要不要一起,去寒舍喝一口茶?”


    宮裝少女不搭此話,冷冷說:


    “聽聞,今夜城中有反賊。”


    “確有此事。”


    歐陽戎直接點頭,大膽承認,令宮裝少女多看了他兩眼。


    歐陽戎的語速不變,繼續道:


    “在下剛從王府過來,反賊已經伏誅兩位,還剩一賊,落入王大人法網,不過王爺也受驚昏厥過去,妙真女史正領著禦醫,治療王爺。”


    他語氣有些疑惑:


    “不過,女史大人您呢,不去抓反賊,也不去看護王爺,偏跑來在下馬車裏幹坐著,這不太好吧。”


    宮裝少女扯了扯嘴角,好像是笑了,不過歐陽戎覺得她笑得也很冰冷冷,不如不笑。


    “我?我在等反賊。”


    “哦?反賊在哪,這裏哪有反賊?”歐陽戎好奇四望:“那現在是在做什麽?”


    “也巧,歐陽長史一來,反賊又不見了。”


    歐陽戎一臉認真:“欸,看來在下反賊克星、除惡先鋒的名號還是傳出去了,都退避三舍,抱歉抱歉,耽誤女史大人抓賊除奸。”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


    “要不這樣吧,在下也給女史大人提供一個,可能事關反賊詭計的線索,補償下女史大人的白白等待如何。”


    宮裝少女看了看麵前這位雲淡風輕、姿勢完全放鬆的江州長史,輕吐一字:


    “講。”


    歐陽戎盯著她一雙漆眸,朗聲說道:


    “在下和王爺,這兩日從王俊之那兒打探到,反賊頭子李正炎,曾帶著一副桃花源畫,前去找本州司馬元懷民,討要兩首東晉名士陶淵明的詞賦……


    “當時,李正炎路過潯陽,還未扯旗謀反,元懷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他們提供了其中一篇、北魏元氏家傳的桃花源記孤本……”


    歐陽戎牙白口清,遵循此前答應元懷民的事,他將此消息略微更改,包裝了一下,趁機告知了麵前這位女皇陛下的親信,也算是告知了大周朝廷……


    隻見宮裝少女傾聽過程中,某刻,眸光驟然銳利,眼睛直直盯著歐陽戎:


    “此事……當真?”


    “在下問過元司馬,確有此事。”


    宮裝少女沉默良久,忽然伸手,還沒等歐陽戎看清她是何顏色靈氣、怎麽出手的,葉薇睞、甄淑媛的定身束縛便被悉數解開。


    二女紛紛虛脫喘氣,癱倒椅背,然而下一刹那,脫困的葉薇睞,宛若被奪愛子的母豹般,衝向宮裝少女拚命,卻被一旁的歐陽戎瞬間攔腰抱住。


    按下一顆掙紮的白毛腦袋,他朝宮裝少女點頭說:“看得出來,這個消息好像挺重要的。”


    宮裝少女從繡有金線鳳凰紋路的雪白袖口,溜出一隻芊手,雪袖沿著皓腕滑落,她豎起一根食指,此刻,冷臉頗為嚴肅:


    “歐陽長史,即日起,繼續修建東林大佛,不準再拖延暫停,若耽誤陛下與朝廷大事,後果你承擔不起。”


    歐陽戎好奇問:“李正炎和那副桃花源畫,難道與咱們四州造像也有關係?”


    聽到這個問題,宮裝少女深深看了眼他:


    “歐陽長史問題真多啊。”


    歐陽戎無奈聳肩:“隻是好奇,總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吧?”


    宮裝少女沒有迴答,依舊凝眉,像是在消化、思索剛剛得到的新消息。


    車廂內的空氣陷入寂靜。


    下一霎那,宮裝少女起身,下車。


    離開前,她繡鞋一挑,錚地一聲,地板上的短劍飛起,射向葉薇睞。


    一縷白毛如斷線風箏般,在車廂內的空氣中浮動……短劍靜止在豎起的兩指之間。


    歐陽戎懷抱葉薇睞護住,單手接住短劍,宮裝少女忽然朝葉薇睞說:


    “你那一記處子劈觀,是越女的劍招,來自春秋時初代越處子斬蛟劈觀的傳說,雖然隻學了皮毛……你和雲夢劍澤是何關係?見過女君級的越女?”


    葉薇睞俏臉通紅,高昂下巴,藍眸剮人。


    歐陽戎垂目,看了眼懷中的白毛小腦袋。


    宮裝少女搖了搖頭,孤身下車,走之前,丟下兩字:


    “容真。”


    歐陽戎掀開車簾,女官容真身影消失。


    來去無蹤。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


    “容真……妙真……這一代司天監的八位彩裳女官,名中都有‘真’嗎,有意思。


    “這個容真,在裏麵又是什麽級別……該不會個個都是這樣吧,洛陽那邊,還真是臥虎藏龍。”


    迴過頭,他發現甄淑媛、葉薇睞皆露出愧色,不敢看他。


    “沒事了,迴去吧。”


    甄淑媛猶豫道:“檀郎,不是說出城嗎?我們……是不是當拖油瓶了?”


    “拖累?沒有的事。不出城了,虛驚一場,迴去吧。”


    歐陽戎攜眷,返迴槐葉巷宅邸。


    路上,葉薇睞指撚斷發,小臉怔怔,某刻,歪頭看了眼檀郎側臉,發現他麵色如常,沒多問什麽……


    歐陽戎迴到家中,隨便吃了點早膳,便閉目休息,聚精會神了一夜,早上又應付了深不可測的容真,可謂心神疲倦。


    當日上午,洛陽使團抵達潯陽渡。


    歐陽戎與王冷然親自前去迎接。


    並沒有什麽毒酒賜下。


    而且不出歐陽戎猜想,洛陽使節們這次“氣衝衝”趕至,下船後,先是對歐陽戎、王冷然等人都沒有好臉色,然後準備直衝潯陽王府,似要替陛下恨恨批評。


    然而,當被告知昨夜反賊刺殺、離閑暈厥一事後,初至潯陽的洛陽使節們臉色意外,計劃被打亂,一時間遲疑猶豫起來。


    這時,王冷然也帶來一個“無足輕重的消息”,昨夜落網的反賊,咬舌方式,畏罪自盡了。


    歐陽戎臉色毫不意外,前去州獄,瞧見死屍,嘖嘖稱奇:


    “王大人,這自殺方式倒挺新奇,咬舌就咬舌,這臉都燒糊了。”


    王冷然冷哼一聲:


    “今曾緊急審訊拷問了下,沒曾想,此賊頑強不屈,胡亂掙紮,不慎頭撞火盆,傷了麵目,都怪下麵人看護不周,讓他僥幸咬舌自盡。”


    他努力笑了夏,朝洛陽使節與兩位彩裳女官恭敬說:“不過審訊時,犯人已經招了,大人們請看供狀。”


    歐陽戎檢查完,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這舌頭咬的挺整齊的,看來這倒黴犯人和王大人一樣,真是鐵嘴銅牙,伶牙俐齒。”


    王冷然臉色有些難看,不爽說:


    “歐陽長史就說是不是昨夜那個漏網反賊吧,你與王府的人都見過。”


    歐陽戎瞥了眼熟悉的郭遇屍體,眼下那標誌性的山羊胡被燒的一幹二淨,麵孔扭曲到也不知生前遭受了什麽酷刑。


    眸底沒有憐惜,他點頭微笑:


    “還是王大人神速。”


    王冷然裝沒聽見。


    洛陽使節與妙真等女官對視一眼,當日,將反賊夜襲潯陽王之事傳迴洛陽。


    眾人一起等待朝廷反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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