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書房。


    衛繼嗣沉默了會兒,忽然道:


    “宮廷有相士說,離閑貌太宗。本王看,他性子卻最似高宗,連懼內愛女都一模一樣啊。”


    大周魏王歎息一聲。


    栗老板小心翼翼問:


    “王爺的意思是,若聖人執意,情況又迫不得已,這一家人也不是不能迴洛,相比相王那邊更能爭取一二?”


    衛繼嗣瞧也不瞧他,不答,眼皮低垂問:


    “離閑家那位幼女,你見過?”


    “小人跟在六公子身邊,有幸見過這位小公主真容,雖隔層薄紗。”


    衛繼嗣平淡問:“相貌如何。”


    “不滿十八,仙姿佚貌。”


    栗老板果斷迴道,又目露迴憶,感慨一聲:


    “雖然隔層薄紗,可當時六公子第一次遠遠看見她後,卻挪不開眼,過後亦是有些廢寢忘食,反複念叨佳人。


    “連丘先生都不免訓斥他幾句。”


    “六郎他不是一向對女色不感興趣嗎。”


    衛繼嗣臉上露出新奇神色,饒有興致道:


    “竟是有讓他挪不開眼的小娘,還是在窮鄉僻壤。”


    “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


    栗老板諂媚討笑:


    “況且是高宗與女皇的血脈,這一家皆神姿不俗,那位小公主尤為出眾。”


    衛繼嗣點點頭,沉吟道:


    “那日,宮廷畫師所作的離閑幼女畫像,送迴了京城,姑姑殿內觀摩時,本王有事不在宮裏,沒有瞧見。


    “不過本王聽王弟說,離閑幼女之相貌神似姑姑。


    “而且此事過後,洛陽宮廷內開始流行起了所謂的梅花妝,女官女史、貴婦小娘們皆爭相在額頭點綴梅印,聽說,此妝容便是從此畫中流出的。


    “本王猜,應該是姑姑事後對畫卷有些愛不釋手,周圍宮人們揣摩上意,才上行下效的。”


    停頓思索了會兒,衛繼嗣緩緩道:


    “看來離閑家這幼女,確實神似姑姑年輕時的模樣,姑姑才對這素未蒙麵的小孫女見獵心喜。


    “嗬,上一個這樣的,得到聖恩榮寵的,還是皇女長樂公主啊。又要來一個皇孫女嗎。”


    栗老板若有所思:“王爺的意思是……”


    衛繼嗣冷冷一笑:


    “誰說迴洛一定要一家人整整齊齊一起迴,要那麽多人幹嘛,迴來騎在咱們衛氏頭上?


    “一群是迴,一個也是迴啊。”


    栗老板噤若寒蟬。


    衛繼嗣擺擺手:


    “你迴到江南,去和藍長浩、王冷然說一聲,在禦史中使調查前,把屁股擦幹淨,別露出馬尾,又來煩本王。”


    “是,王爺。”栗老板低頭:“王刺史與藍長史對王爺的相助感激涕零,肝腦塗地。”


    衛繼嗣表情不變:


    “特別王冷然那邊,聽說這批嘩變戍卒裏有三百人是江州折衝府的,


    “到時候受中使安撫,放下武器還鄉,你叫王冷然好好想想怎麽處理。”


    栗老板一愣:“不是說安撫還鄉嗎?什麽怎能處理,王爺是要王刺史找由頭,把這些戍卒驅離折衝府?”


    衛繼嗣不說話,一雙低垂眼眸,定定看著桌前地板上趴伏著的、不懂遊戲規則的波斯商人。


    與他冷眸對視上,栗老板遽然打了個寒顫。


    恍然明白什麽。


    隻見衛繼嗣歎氣道:


    “今日禦前,狄夫子問本王和思行,該怎麽防微杜漸。


    “怎麽防微杜漸?正好,就讓夫子和全天下都看看,妨礙天樞與造像的後果。”


    栗老板忙不迭點頭:“是,王爺。”


    衛繼嗣揮手,示退。


    栗老板走前,臉色猶豫,迴頭小聲道:


    “對了王爺,小人有個想法。


    “這次王爺和梁王殿下說情,除了幫了王刺史、藍長史撇清幹係,順帶還幫了洪州都督朱淩虛。


    “這次嘩變戍卒中有大半是洪州折衝府的將士。


    “若不是沾光,朱淩虛作為洪州軍府最高主官,肯定是要重罰停職的。”


    “朱淩虛?”衛繼嗣摸摸下巴:“我記得是洪州滕王的人。”


    “算是老滕王扶持的人,兵略不俗,軍功起家,不過與騰王府走得很近。”


    栗老板如數家珍,解釋道:


    “騰王姓離,不屬於太宗一脈,算是少數,這些年來沒有受到太大牽連的離氏宗族藩王了。但對咱們衛氏的態度確實比較冷淡。”


    波斯商人話鋒一轉:


    “不過朱淩虛有個缺點,愛財好色,當初藍長浩為了讓桂州戍卒延期一年,四處走動,便親自去過洪州,給朱淩虛送禮。


    “後來的事情,王爺也知道,此人收了東西,倒是順利。”


    衛繼嗣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伱的意思是。”


    “這次事情,遠在江南的騰王府可幫不了他,還是王爺厲害,順手而為,朱淩虛也算是受王爺光輝庇護。”


    栗老板搓了下手:“小人順路過去,也不耽誤什麽,瞧瞧他是否承情。”


    “主意不錯。”


    ……


    歐陽戎是在落日時分的潯陽渡口,接到從神都洛陽十萬火急趕來的中使胡夫。


    天子私使曰中使。


    即宮中派出的使臣,一般是由宦官充任。


    五月的江南,梅子黃了。


    氣溫早已迴升,甚至有些梅雨天的濕熱,歐陽戎早已換上一身小師妹挑選添置的單薄月白色皂服。


    等候已久的他,走上前去,看見麵前這位走下甲板的絡腮胡中年人後,微怔了下。


    “胡中使?”歐陽戎嚐試問候了聲。


    “歐陽長史。”


    麵前的絡腮胡中年人點點頭,表情嚴肅,嗓音雄渾,語氣禮貌。


    隻見他一身緋紅色的圓領窄袖袍衫,戴有襆頭,麵容白淨微胖,瞧著卻沒有喉結……


    歐陽戎的目光不動聲色的從這位中使的絡腮胡上移開。


    一直盯著看,有點不禮貌。


    胡夫似是沒發現某人的多瞧,抱拳道:


    “歐陽長史久等了吧,路上遇到點風浪,雜家沒準時到。”


    聽到‘雜家’這個自稱,歐陽戎心中確認,此人應該是宦官無疑。


    隻不過長得這麽雄渾粗狂,倒是他沒想到的。


    不過想了想大乾立國以來、隻身滅小國都排不進名將之列的充沛武德,歐陽戎覺得宦官長這模樣,似乎也很正常。


    更何況女皇陛下此次派來的這位中使,職責重大,自然要挑選一位智勇可靠之人。


    “聖人與諸公商議,下達的論事敕書,歐陽長史應該收到了吧?”


    “比胡中使早一腳,江州大堂下午剛收到。”


    “欸,看來雜家趕路速度不算慢,都快趕上敕書加急嘍。”


    胡夫頗嘲的笑了笑。


    歐陽戎靜立,隴袖沉默。


    今日傍晚,出現了頗為罕見的火燒雲。


    赤紅色的大片晚霞壓在碼頭佇立的二人頭頂。


    歐陽戎沒接話,二人之間氣氛寂靜下來。


    目光皆下意識的被落日之景吸引,一齊轉頭,看向赤紅波光粼粼的江水麵,還有頗顯妖異的大片火燒雲。


    其實無需下午的論事敕書通知,歐陽戎早在兩天前,就第一時間得知了某場杖下後禦前會議的大致內容,


    還有女皇陛下采納並下旨的某個折中方案。


    此消息最先來自於名叫“郭遇”的那位相王府嫡係親信,


    此人一直給潯陽王府源源不斷傳來洛陽朝堂的可靠消息。


    另外,還有老師的迴信,也通過小師妹的謝氏渠道,前日傍晚傳到了歐陽戎手上。


    二者相互印證,歐陽戎知曉了一道令其沉默到今日的大周天子旨意:


    宣布赦免嘩變戍卒所有罪責,


    同時派遣中使胡夫,前往江南道撫慰北歸戍卒,


    答應送還洪州、江州,並命令沿途官員不得阻擋。


    另外,還勒令北還戍卒們,即刻放下武器,安心返鄉,不可再生衝突。


    這一套處理,算是中規中矩,反應頗快。


    至少比歐陽戎心裏做過的最差猜測好上不少。


    隻不過,朝廷旨意裏隻字未提藍長浩、王冷然、朱淩虛等人的處理方式。


    就像前日傍晚歐陽戎放下老師信件後,對蹙眉疑惑的小師妹說的。


    有時候,忽視不提,就是一種確切表態。


    歐陽戎目光率先從妖異火燒雲上收迴:“胡中使身負重任,此行艱巨。”


    胡夫微微點頭:


    “也不知嘩變戍卒那邊是何情況,雜家先把赦免旨意帶去吧,想必得知聖人隆恩,應該知足。”


    歐陽戎點點頭,側身示意:“官舍已備好,胡中使趕路一天,早些休息吧。”


    頓了頓,他似是想起什麽,補充解釋一句:


    “王刺史最近身子有恙,難以下榻,所以今日失禮未來迎接中使,托下官代為致歉。”


    胡夫點頭拱手:


    “好,辛苦歐陽長史了,事急,皇命要緊,雜家明早就走。”


    他帶著隨行的衛士與宮人,朝前方街道上等待的馬車走去。


    歐陽戎轉頭,瞧了眼胡夫的背影,手隴袖內,默默跟上步伐。


    這位天子私使到來後絲毫沒有提王冷然等人的事情,很顯然,是因為這確實不在他南下此行的職責之內。


    眼下確實隻是路過江州罷了。


    相信隨後經過洪州,這位胡中使也隻是路過而已。


    王冷然、朱淩虛,還有遠在桂州惹禍龜縮的藍長浩,皆無事。


    歐陽戎抿了下嘴。


    登上馬車前,這位絡腮胡宦官中使忽然迴頭,朝正蹬上棗紅胭脂大馬的弱冠長史說:


    “聽聞歐陽長史深得潯陽王青睞,造像之事全盤托付之,今日一見,果然年輕俊傑啊,難怪潯陽王殿下信賴。”


    歐陽戎微愣,抱拳:“中使過獎了。”


    頓了頓,他敏銳察覺到什麽,垂目問:


    “潯陽王殿下思戀陛下,最近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胡中使既然是洛陽宮中來,應當麵見過聖顏,何不與潯陽王講講。”


    從騎在冬梅上的歐陽戎視角看去。


    胡夫身後方,天際的火燒雲已經隨著一輪落日、齊齊潛入漆黑地平線下,


    隻剩一抹餘暉的光暈將地平線邊緣染成赤紅色的一線。


    他光線昏暗下的絡腮胡臉龐,隱約沒有表情,當著周圍一眾側目宮人的麵,搖搖頭,淡淡道:


    “還是算了,雜家職責繁忙,明日還要趕路,待雜家歸來,再替陛下看望殿下吧,長史告辭。”


    載著洛陽中使與宮人的馬車緩緩遠去。


    歐陽戎微微挑眉,目送這支車隊離開,少頃迴頭,徑自返迴槐葉巷宅邸。


    當夜。


    歐陽戎一襲隱蔽黑衣,趕到潯陽王府。


    聚賢園書房內,不等眾人寒暄,他直接提起胡夫之事,問道:


    “伯父在東宮時,可認識此人?”


    歐陽戎臉色有點擔憂。


    該不會和妙真一樣,也是結過仇的吧。


    離閑努力思索,搖了搖頭,不解問:“不認識,檀郎問這個做什麽。”


    歐陽戎欲語,韋眉忽道:“閹人的話,順伯可能認識。”


    眾人一愣,少頃,離大郎喚來了老管家順伯。


    這位離宮多年的老宦官聽完歐陽戎的問詢,頓時感慨:


    “沒想到小胡子現在這麽出息了。”


    “小胡子?”麵前閃過那張絡腮胡臉,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順伯很熟?”


    “算是雜家的一位幹兒子。”


    順伯老臉有點不好意思道:


    “本以為殿下與雜家失勢,這義子應該被排擠的呆不下去。真沒想到啊。”


    歐陽戎等人麵麵相覷。


    夜謀結束,迴到宅邸,歐陽戎房中踱步,摸了摸下巴,嘀咕:


    “有這舊情,應該不算惡意吧,傍晚的暗示,也是因為這層淵源?想引我注意,難道有何情報要說……”


    思索一夜,翌日一早,歐陽戎準時前往,送這位天子私使船隻離開。


    潯陽渡,一艘官船停泊,歐陽戎親自將胡夫送上船。


    船暫未開,二人站立甲板吹風,周圍宮人距離稍遠。


    歐陽戎趁機道:


    “潯陽王殿下說,期待胡中使順利歸來,到時候會與王刺史還有下官一起,在碼頭相迎。”


    胡夫多看了一眼歐陽戎,嚴肅臉色不變:“潯陽王折煞了,歐陽長史客氣了。”


    歐陽戎看了看這位謹言慎行的宦官,朝他笑了下。


    胡夫忽然道:“那潯陽王與長史大人可要在城裏好好等雜家迴來啊。”


    歐陽戎點頭:“那是當然。”


    胡夫又說:“希望下次迴來,潯陽王與長史大人還在潯陽城裏等雜家。”


    歐陽戎心中微怔,這不是一句話嗎,怎麽重複兩遍?


    不等他多試探,胡夫拍拍袖子,轉身離開:“船要開了,長史大人後會有期。”


    “好。”


    歐陽戎猶豫了下,從腰間取下一柄今早出門額外攜帶的短刀,遞給胡夫:


    “一點心意,望中使收下,中使此去,乃是赦免戍卒,會與他們打交道。這批北歸戍卒中有一些江州折衝府的將士,中使想必知道。”


    他朝臉色好奇的絡腮胡宦官中使道:


    “若有遇見,中使可出示此刀,就說是秦將軍贈送,應該能拉近些關係,方便中使勸說。”


    胡夫點頭,隨手接下,自若收起,拱手淡道:


    “多謝長史贈刀。”


    俄頃,船開,人去。


    下一章在上午,兄弟們早點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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