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快步走出大門,冷臉登上馬車。


    他一進入車廂,落座,後靠在背枕,率先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臉上氣惱憤慨之色暫時消失。


    “明府,現在去哪?”


    歐陽戎不語。


    他依舊後仰閉目,迴憶了一遍剛剛宴席上、燕六郎等人傳來匆匆腳步時,李正炎、魏少奇、杜書清、王俊之等人的反應表情。


    歐陽戎微微皺眉。


    燕六郎手持馬夫韁繩,凝眉等待,沒有打擾越是慌亂時刻、越是不慌不忙的明府。


    桂州嘩變這麽大的事,在承平已久、民風祥和的南方數道,宛若晴天霹靂一般。


    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


    輿情震蕩。


    歐陽忽然睜開眼:


    “走,先去潯陽王府。”


    “是。”


    馬車迅速駛向修水坊。


    半個時辰後。


    歐陽戎以江州長史身份,照例拜訪潯陽王,日常匯報潯陽石窟的前置營造、雙峰尖開鑿的招工事宜。


    大廳內,商討完畢,身為江南督造使的潯陽王,對造像副官歐陽戎噓寒問暖。


    後者走出大廳前,忽然頓步,朝今日眼藏憂慮、數次欲言又止的潯陽王離閑,平淡說:


    “城中今日有些流言蜚語在傳,目前真假還未有證實,王爺何必憂心,亂了陣腳。


    “即使為真,江州也非桂州,江南道的長官與神都朝廷的諸公,都會妥善處理,


    “此事與王爺無關,也與江州造像無關,一切如故,王爺好好督造東林大佛,替陛下分憂,就是最大的孝道。”


    離閑愣了下,被其冷靜分析的態度所感染,恍然點頭:


    “多謝歐陽長史提點,本王知道該怎麽做了。”


    門口的歐陽戎頷首,轉身離開前,手指了指大廳檀木桌上的一杯半滿的熱茶:


    “這杯桂花泡茶不錯,手藝真好。”


    在周圍官吏、宮人們的注視下,離閑不動聲色道:“長史帶些迴去。”


    歐陽戎搖搖頭,背影走遠。


    走出潯陽王府,他登上馬車。


    燕六郎駕車前進,經過前方一處小巷子時,拐了進去。


    馬車在距離潯陽王府不遠的巷子內,等了一會兒。


    車簾忽然被人從外掀開。


    垂目瀏覽桂州那邊傳來有限情報的歐陽戎,嗅到一陣熟悉的蘭香撲麵而來。


    這馥鬱的蘭香之中,還夾雜有提神醒腦的四月桂花香。


    時一位紅裳佳人提著一小袋桂花茶,悄然登上馬車,在歐陽戎身邊貼靠坐下。


    車廂中央有一尊白鶴仰脖狀的小香爐。


    這是小師妹從王府搬來,放置車廂內的,給每一次飲酒歸來的歐陽戎熏香醒神。


    上車後,謝令薑放下桂花茶,緊掩車窗。


    她霜白素手抓起小火鉗,添上兩枚無煙漆炭。


    青煙狀的香霧嫋嫋升起,彌漫車廂。


    謝令薑轉頭,一雙星眸定定的看了看愁眉不解的歐陽戎,瞄了眼他手中的桂州急文。


    歐陽戎忽而感覺頸脖皮膚被“冰”了一下,旋即略癢,他低頭一看,身旁星眸凝視的佳人正在抬手,為他悉心整理衣領。


    隨後,歐陽戎又感到一隻柔弱無骨的滑膩玉手悄悄鑽入他手心,緊緊握住他半隻手掌。


    “大師兄,情況如何,叫我來有何吩咐,應該,應該不會出大事吧?


    “桂州的事我聽說了,現在城裏都在傳,各種傳聞都有,有說桂州長史藍長浩倒行逆施的,也有說是戍邊將士不滿陛下造天樞佛像,久滋生怨……”


    謝令薑貝齒咬下唇,臉色擔憂。


    歐陽戎反握她柔荑,默默感受傳遞溫暖的凝脂肌膚,他搖搖頭:


    “我非此事的主官與責任人,知道的並不比潯陽士民早上多少,柳州戍兵嘩變的消息瞞不住的,眼下從嶺南道西陲一路傳來江州,也不知滯遲了多久。


    “咱們現在聽到的消息,都是小半個月前的了。


    “也不知這一千五百戍卒亂兵現在到了何處,有沒有被沿途州縣攔下,還是說,被嚇破膽的地方官員高高掛起,一路放行,正馳來洪州、江州……”


    歐陽戎揉了揉眉頭,手掌默默緊攥公文:


    “第一手消息,肯定是十萬火急的傳到各州軍事長官手裏,可江州軍務全部把持在王冷然手裏,折衝府幾乎都是他的人。


    “說不定,柳州嘩變的消息早兩日已經傳到他們手裏,卻一直壓著,瞞了我與江州大堂兩日。”


    “嗬,一千五百戍卒中有三百江州折衝府將士,王冷然作為江州軍務長官,一份失察之責跑不掉的。


    “僅次於桂州長史藍長浩,和洪州都督朱淩虛。”


    冷靜分析至此,謝令薑冷笑,唇角露出一抹譏諷弧度:


    “關鍵是受牽連的程度,說不定王大刺史現在正與折衝府將領們,緊鑼密鼓的商量脫罪甩鍋呢。


    “這種事,肯定是能瞞大師兄多久是多久。”


    歐陽戎深唿吸一口氣:


    “我現在對他們官帽掉否一點也不感興趣,我隻關心這一千五百戍邊將士如何安撫處理。


    “現在看,他們是被延期逼反的。


    “一千五百洪州、江州的戍邊健兒啊,牽扯到兩州多少戶人家。


    “藍長浩、王冷然、朱淩虛三人愚蠢找死也就罷了,視嘩變為兒戲,拉這麽多無辜之人下水。


    “若是一個處理不妙,沿途發生衝突,刺激到這些嘩變北歸的戍卒,又或是被有心之人引導,北歸戍卒們衝擊作為江淮東南門戶的洪州、江州,再順長江而下,深入大周賦稅重地的東南,乃至金陵,引起騷亂……


    “到那時就闖大禍了,不是造反也是造反!”


    謝令薑腰肢挺直,花容憂慮:“現在怎麽辦。”


    歐陽戎忽道:“速度要快。”


    “什麽意思?”


    “不能讓王冷然他們壟斷天聽,脫罪甩鍋,置戍卒們於死地。不過在此之前……”


    歐陽戎倏然冷靜下來,轉頭吩咐:


    “六郎,立馬開去星子坊,去我報的這處地址,從貞光街經過……”


    “去星子坊做什麽?”


    聽到大師兄熟練報出一個陌生的星子坊地址,謝令薑神色困惑,奇問:


    “大師兄是要去找你那位叫元懷民的同僚?他是江州司馬沒錯,可這不是個虛職嗎?最閑的就是他。”


    “不是他。”歐陽戎搖搖頭:“找的人你可能認識。”


    謝令薑眸光好奇。


    約莫大半個時辰後,落日的餘暉下,一輛馬車緩緩駛過星子坊內一處名為“貞光”的街道。


    落日街頭,販夫走卒們相續打烊迴家。


    街角處,一座主人家很少出門的平平無奇宅院,緊靠大街的一處牆頭上,隻見,往日宅院女主人經常擺放的海棠花,已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盆鮮豔火紅的杜鵑花,正隨晚風輕盈搖曳。


    一輛馬車毫不停頓的緩緩駛過貞光街角這處宅院,朝遠方駛離。


    “大師兄在看什麽?”


    路過車廂內,似是有女子腦袋湊了上來,嗓音好奇。


    “噓。”按了下她螓首,男子嗓音頓了頓,又說:“走吧,喝茶去。”


    “喝茶?去哪裏。”


    “老地方。”


    “什麽老地方?”


    “額,雲水閣。剛剛我是和六郎說話。”


    “哦,你們男子的暗號黑話還挺多的。”她點點頭。


    “……”某人。


    約莫一個時辰後。


    潯陽江畔,雲水閣三樓,某間包廂門口,燕六郎抱刀,戒備看守。


    包廂內。


    有二男一女,正在小茶幾前,跪坐飲茶。


    歐陽戎與秦恆再次見麵,麵對麵坐下。


    謝令薑坐在歐陽戎身側,沒去動桌前這一杯大師兄給她泡的茶水,她俏臉略微古怪的打量這間擁有睡榻、浴桶、毛巾、整潔折疊男子浴袍等物件的喝茶包廂。


    歐陽戎與秦恆一時間顧不了這些旁支末節,直接開門見山。


    “歐陽長史知道桂州的事情了?”秦恆嚴肅問。


    歐陽戎看了看麵色似是有些沮喪苦惱的秦恆,輕輕頷首:


    “略有耳聞,秦將軍應該知道的更多,能否具體講講。”


    秦恆點頭,歎氣道:


    “我知道的也稍晚,還是王刺史昨夜突然召集我們商議,我才知曉此事,在城外軍營爭論了一晚上……結果今日上午,消息便傳遍全城。看來是事到臨頭,壓不住了,王刺史才不得不說。”


    歐陽戎無視這些,直接問:


    “我隻想知道,這一千五百戍卒,當時有沒有衝擊桂州府?”


    “沒有,他們隻想北歸還鄉,未作大逆不道之事。”


    “攜帶兵器否。”


    “帶了。”秦恆閉目歎息:“奪取了監軍院的兵器、鎧甲。”


    “那藍長浩人呢,他激起的兵變,本人是死是活?”


    “還活得好好的。”


    秦恆咬牙,語氣恨恨道:


    “這個藍長浩倒是聰明,宣告延期的事情他命令管理戍卒的許都尉前去城外軍營宣告,自己遠遠待在城內府上,喝茶等待。


    “結果戍邊將士們當場反對,他們想迴家鄉與妻兒老小團聚,卻被以遣散的軍餉不足給由,搪塞過去。


    “於是戍卒們也不再信桂州官府的話,可能對返鄉絕望,當時也不知道是誰鼓動帶頭,大夥激憤衝去,紅了眼,當場殺了許都頭與兩位都虞,最後推舉一位名叫蔡勤的頗有人望的都虞為首,摧毀大營,劫了倉庫,集體北歸。”


    歐陽戎立馬問:“這蔡勤何人,江州人氏,還是洪州人氏。”


    “洪州,原隸屬第四折衝府,這一千五百將士大部分都是洪州將士,咱們江州的三百將士隻能算是裹挾其中,一起跟隨北歸了。”


    歐陽戎仔細盤問:


    “咱們江州第三折衝府,那位叫蘇騫的校尉,有沒有帶頭鼓動,殺死長官。”


    “不知,應該沒有,我知道蘇兄性格,不是出頭惹事的刺頭,這迴定是被迫跟隨,隻可惜現在已難迴頭。”


    秦恆扼腕長歎:


    “歐陽大人有所不知,士卒本就愛酒尚武,一旦軍隊嘩變,身處那種氛圍之中,有時候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到後麵清醒,後悔也晚了。”


    歐陽戎神色不變,繼續問道:


    “這些北歸戍卒們,現在到了何處?”


    “最新消息,一旬前剛進入永州境內。”


    歐陽戎心中微微鬆氣,幸好,永州隸屬江南道境內,卻處於嶺南道與江南道交界。


    而洪州、江州位於江南道中央靠北的位置,處於長江中段的重要水道上。


    而這些戍卒們或是清醒後迷茫後悔、害怕安上造反罪名,或是暫時缺乏足夠的船隻承載一千五百人走水運。


    因此速度遠不及八百裏加急的傳信快,眼下僅僅走了桂州與江州之間的小半路程,應該有不少緩衝的時間。


    更何況,一千五百嘩變戍卒大多是洪州兒郎,肯定是先返洪州城,江州反而排在後麵,風險稍小。


    “一路上是否發生過衝突?”


    “歐陽大人應該知道的,嶺南道那邊,地方土著本就勢大,地方官府缺錢少糧,大多‘無為而治’。暫時還沒有地方官府敢去攔,算是暢通無阻。甚至……”


    “那就好。甚至什麽?”


    “聽說在桂州等地出境時,沿途有鄉親父老同情他們,贈送糧水。”


    歐陽戎沉默。


    秦恆忍不住道:


    “咱們折衝府將士,本就出身軍戶,個個是精挑細選的良家子,以往為國戍邊禦敵,自有一份心氣,豈會是那種軍紀亂差的土匪,末將相信,隻要不是窮途末路、水盡糧絕,不會騷擾沿途州縣百姓分毫。”


    似想起什麽,他又擔憂道:


    “歐陽大人,王刺史好像已經寫好了奏章,今日喚我們過去,就是要折衝府的將領們一起署名,幫他作證。楊將軍、孫長史、杜教練他們都已簽了。”


    歐陽戎點點頭讚揚:“這方麵還得是他速度快啊。”


    “我明白了,多謝秦將軍解惑。”


    歐陽戎垂目思索了會兒,緩緩站起身,準備帶謝令薑離去。


    二人走到門口,獨坐飲茶的秦恆霎時迴頭:


    “歐陽大人,蘇校尉他們……還能安然返迴嗎?”


    歐陽戎背影頓了下,“我難保證,但可保證竭盡全力。”


    雲水閣,迴到馬車,歐陽戎立馬朝謝令薑道:


    “跟我迴槐葉巷,我要寄書兩封,


    “一封是上表奏折,發往神都朝堂。


    “一封是書信,發給夫子,必須解釋清楚此事細末緣由。夫子的信,伱走族裏的路子,寄去給老師,代為轉交。”


    謝令薑清脆道:“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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