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這兩日,好像睡安穩了些。”


    飲冰齋,書房。


    早起黑發披肩的歐陽戎,正不顧形象的蹲屋口台階上,用溫涼的濃茶漱口,揚柳條刷牙。


    門內,裏屋中的銅盆架旁,葉薇睞卷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細滑胳膊,為他擰熱毛巾,自顧自說了句。


    歐陽戎停頓了下,低頭吐出漱口水,瞧了兩眼蟲鳴的翠竹林院,頭不迴的問:


    “你怎麽知道的。”


    “前幾日,每迴迷糊醒來,都隻有奴兒腿壓在檀郎身上,檀郎睡姿端正,可這兩日早上醒時,檀郎的腿也不小心壓在奴兒身上了,還壓了奴兒頭發。”


    葉薇睞細胳膊用力擰了圈毛巾,篤定點頭:


    “檀郎肯定睡得比前些日子安穩。”


    歐陽戎放下楊柳條牙刷,走進屋裏,接過葉薇睞乖巧遞來的熱毛巾,捂臉擦了擦。


    他騰出單手,揉了揉葉薇睞的綰發腦袋,臉上熱毛巾下傳出嗡嗡聲音:


    “小腦袋瓜子倒是靈光聰明,要是這份聰明,不是經常給你謝姐姐打‘小報告’就好了。”


    葉薇睞吐了吐粉舌尖。


    瞅了瞅,發現了什麽,她又開心道:“檀郎這氣色不錯,冒寒好像好了哩。”


    “唿~”歐陽戎放下毛巾,長唿一口氣,感歎道:


    “薇睞,越來越覺得,飲冰齋埋沒了你,不該一輩子在宅子裏做這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計。”


    葉薇睞搖頭:“外麵奴兒怕,這兒是奴兒家,奴兒不走,況且奴兒走了,誰照顧檀郎。”


    她兩手伸出,下意識的想接過涼下來的毛巾。


    歐陽戎看了她眼,沒給,獨自走上前去,擼起袖子,把毛巾放進盛熱水的銅盆,自顧自的洗臉:


    “怕?我怎麽覺得,應該是別人怕伱,嗯,你不管去哪裏,都能很快的適應融入,這是難得的天賦,你自己沒發現罷了。”


    看著沒有她,也能自食其力的歐陽戎,葉薇睞臉蛋有點小沮喪,


    她其實一直搞不懂,為何檀郎不太喜歡丫鬟下人伺候。


    甚至現在做了一州長史,屋中也隻有葉薇睞一個名義上的妾室服侍,常駐的丫鬟是一個也沒有,甚至眼下,宅中僅有一個的她,還顯得並不太需要。


    看看別人家宅子裏的男主人,哪個迴到家,不像個大老爺一樣,被丫鬟下人服侍,雙方都未覺不妥,視為理所應當。


    葉薇睞小聲:


    “奴兒不服侍檀郎,還能出去做什麽,除了檀郎,外麵的人都嫌棄奴兒的胡血白發。”


    歐陽戎丟下毛巾,迴頭輕聲道:“誰說女子一定要以色娛人。”


    葉薇睞咬唇:“可不是誰都像謝姐姐,有家世,才華,容貌……”


    歐陽戎微微皺眉:“應該還有其它用腦瓜的路子,對於這世間聰明優秀的女子而言。”


    “唔,那這世間的奇女子都去哪裏,除了謝姐姐這樣本就出身高門的,先天限製很少。”


    歐陽戎皺眉想了想,對於這個時代的限製,也有點歎氣:


    “好像確實挺少的,書院讀書,做個才女或女君子揚名?


    “煉氣入隱世宗門,像雲夢女君那樣,或者走馬江湖,當個傳奇女俠?


    “亦或者入宮伴君,唔,聽說宮中司天監的大司命、彩衣女史等女皇麵前的女官紅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朝堂諸公都要小心以待。”


    他麵露思索,有些嘀咕:“話說,薇睞你想要哪一條……”


    “這樣嗎。”葉薇睞點點頭,小臉煞有其事的認真道:


    “其實還有一條路子,就是在奇男子身邊輔佐,在身後作賢內助,一起揚名後世,例如演義書上的紅拂女之類的奇女子。”


    歐陽戎一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頷首:“這麽說,好像也算。”


    葉薇睞踮起腳尖,在他臉上飛速啄了口:“奴兒選這條。”


    白毛丫鬟微微後仰,拍拍小胸脯道:


    “所以啊檀郎,現在不就已經是了嗎,奴兒這叫少走五十年彎路哩,直接一步到位,提前來到檀郎身邊,給這位青史必留名的奇男子提供溫暖有力的後援。”


    歐陽戎忍不住看了看麵前這位小臉認真、兩手捧衣衫給他的白毛少女。


    嘴角抽搐了下。


    “打盆水遞個毛巾就叫有力後援對吧。”


    歐陽戎板臉,點點頭:“小小年紀,就活的這麽‘大徹大悟’,以後還得了?”


    說著,賞了她一個板栗。


    “檀郎,疼……”葉薇睞癟嘴捂頭,蹲下身。


    歐陽戎無語搖頭,走進暖和的裏屋,換上官服。


    葉薇睞忙前忙後的幫忙


    歐陽戎微微皺眉,似是在沉默思索什麽,


    出門前,他看見葉薇睞眼巴巴的盯著自己,少女語氣有些緊張的問:


    “檀郎還在想剛剛的事?”


    “嗯哼。”歐陽戎不置可否。


    “奴兒一刻也不想離開檀郎……”


    “先不提這個,以後再說吧。”


    頓了頓,歐陽戎問:“你先繼續識字讀書,對了,元正後交給你的那疊書,看完了嗎?”


    “早看完了。”


    “那你怎麽不早說,我忙,沒有過問,你就裝傻偷懶對吧。”


    “沒有。”她弱弱辯解:“我以為隻有這麽多。”


    “接著,接下來讀完這幾本,我會抽查。”


    “怎麽這麽多,怎麽還有呀……”


    “既然腦瓜子聰明,那就多讀書,過幾日,我抽空,教你算數,怎麽用算盤……”


    歐陽戎擺擺手,不厭其煩的叮囑:“迴頭我再去問問綰綰,看看她有什麽教你的,現在不能再懶散了,知道嗎。”


    “哦。”葉薇睞有氣無力,忽然想起繡娘也喜歡教。


    話說,怎麽都喜歡教她呀。


    “嗯?”歐陽戎鼻音加重。


    “知……知道了。”葉薇睞打起精神來。


    “這才對。”


    歐陽戎的背影走出院子,準備上值。


    “檀郎。”


    葉薇睞突然喊住歐陽戎。


    後者迴頭,好奇看他。


    院門旁踮腳張望某人背影的銀發少女,小臉漲紅,喊道:


    “能每日等你下值迴家,能夜夜守著你,奴兒真的真的很開心。”


    歐陽戎背影僅略微停頓了下,繼續前進,擺擺手,做出輕鬆神態:


    “那我不一樣,看見你年紀小小,卻天天這麽輕鬆的玩,簡直比我忙的腳不離地還要難受百倍。”


    葉薇睞:“……”


    歐陽戎笑了笑,出門離去,沒再逗她。


    陽春三月天,空氣漸漸迴暖。


    歐陽戎的小感冒好了不少,沒再披那件狐白裘披肩。


    頓時覺得清爽不少。


    那件狐白裘披肩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拉風了些,雖然小師妹、嬸娘、葉薇睞她們都誇過他穿著好看。


    可歐陽戎總是嫌棄,它把自己臉龐襯托的太過英俊了些。


    “又不是靠顏值吃飯,話說,能不能讓本官低調點……”


    某人嘀咕,帶著奇怪的煩惱,來到了江州大堂,忙碌一上午,槐葉巷送來了午膳。


    用膳期間。


    燕六郎悄無聲息的上前,貼耳小聲:


    “明府,秦將軍用些渠道聯係上我,說想要求見您。”


    歐陽戎微怔。


    本以為藍長浩的事情結束後,二人會恢複原來的距離,默契不見。


    下午,又是雲水閣老地方。


    因為避嫌問題,見麵的流程比較複雜,偷偷摸摸的。


    包廂內,歐陽戎與秦恆再次相見,麵前擺著一杯熱茶。


    上一次有些憤慨離開的秦恆,眼下瞧著,冷靜了不少,他歉意抱拳:


    “上次情緒激動,無禮離去,頗為任性,還望歐陽長史多多擔待。”


    “無事,我理解。”


    歐陽戎不在意的擺擺手。


    “那秦將軍今日前來,是有何事?”


    秦恆搖頭:“無事麻煩歐陽長史,不過是想……想感謝一番。”


    歐陽戎搖頭:“可我那封奏折並沒有用,第三團戍卒將士們,依舊延期一年。”


    秦恆搖頭:


    “不能這麽算。歐陽長史上書給第三團將士們說話,就已經是幫忙了。”


    他臉色有些愧疚:


    “歐陽長史可能不知,你上書反對的事情,在折衝府的高層議事堂已傳開,楊將軍他們知道後,私下對您有些非議,言論難聽。


    “且末將聽說,前些日子,藍長史離開前,臉色不太好,與送行的您,不歡而散。”


    歐陽戎打斷,認真搖頭:


    “無妨,我本就和他們不熟,王冷然一直把持軍務,我平日也接觸不到折衝府將領,上司態度如此,他們能說我好話才怪,。”


    頓了頓,“也就秦將軍願意見我。”


    秦恆搖頭,臉色依舊有點歉色。


    沉默了會兒,他忽然報了一個星子坊的地址。


    “這是……”


    沒等歐陽戎好奇問完,他眼簾低垂,平靜道:


    “末將內人,愛養海棠,家宅牆頭,一直擺有一盆海棠花。


    “若是無事,賤內不會換花。可若是,以後院牆上海棠不見,換了一盆紅豔杜鵑上去,歐陽長史可否再來此地,一同飲茶?”


    歐陽戎不動聲色:“好。”


    旋即,二人又商量了下以後相見的細節。


    不多時,都謹慎低調的離去。


    歐陽戎迴到家,眸底有些喜色。


    倒沒想到,秦恆會有如此表態。


    願意傳遞信號。


    歐陽戎雖然一直克製,不與他明說難處,但秦恆應該是最近隱隱知道了他與潯陽王府的困局。


    因為江州折衝府本就心照不宣的背負監守潯陽王府的責任。


    而江州軍務全部被王冷然把持。


    所以,秦恆這一次的暗示很明顯:


    牆頭擺杜鵑花盤,就是有涉及他與潯陽王府的事。


    若是照常擺海棠花,那就是平安無事。


    秦恆作為江州折衝府的右果毅都尉,算是折衝府的副主官,江州軍務上的三、四把手,


    折衝府的一些風吹草動,幾乎瞞不過他。


    以後歐陽戎也不算在江州軍務上兩眼一抹黑了,若是江州附近的軍隊有什麽大動靜,至少不是瞎子。


    歐陽戎立馬找來練字的葉薇睞,叮囑了番。


    隨後,她又多一份事:


    每隔一日,出門一趟,


    前去星子坊的鬧市采購花果,


    途中路過某條居民街道,瞧一瞧某道院子牆頭的海棠花盆,有沒有被換成杜鵑花盆,及時通告……


    第二日,歐陽戎忽然相續收到兩封來信。


    一封是老師謝旬的。


    一封是禦史中丞沈希聲的。


    信中提到,受大周頌德天樞風波而貶官的李正炎、魏少奇、杜書清、王俊之一行人不日會抵達江州。


    此前同是保離派,他們與謝旬、沈希聲交情不錯。


    這群“貶謫名人”離京後,沿著大運河一路南下,在揚州停駐了段時間,聽說,一群失意之人沉迷在揚州煙華之中,


    而眼下,朝廷規定的上任期限快到了,必須赴任,於是順路一起,繼續沿著長江而去。


    船隻會經過江州,因為其中的王俊之、杜書清正是被貶到了江州,一人是江州博士,一人是龍城縣丞,倒是和歐陽戎有點緣份。


    不過江州是老貶官之地了,倒也正常。


    謝旬和沈希聲皆在信中拜托歐陽戎好好接待。


    若不是這場天樞引起的政治風波斷送了仕途,


    李正炎、魏少奇、杜書清、王俊之等人皆是原本保離派中的中流砥柱,或冉冉升起的新星,


    個別的,甚至不比現在的歐陽戎差。


    特別是領頭的李正炎。


    乃關隴上等勳貴出身,祖上乃開國國公,爵位現在還有繼承,且他才識不俗,人脈極廣。


    用老師謝旬信裏感慨的話說,若不是改朝換代,陛下與衛氏刻意打壓關隴勳貴們,此人在風波之前,絕對不僅僅隻做到一州刺史。


    歐陽戎倒是少見老師這麽誇讚一人,留了個心眼。


    另外,這個李正炎欲拜見潯陽王離閑,找交情求到了二人這兒。


    於是現在,謝旬、沈希聲寄信過來,這事又順理成章的落到了學生歐陽戎頭上,


    二人叮囑他要“妥善引薦”。


    歐陽戎微微皺眉:


    “拜訪潯陽王府嗎,妥善引薦,老師用詞越來越精妙了,


    “唔,黑話對吧,說了,卻好像沒錯,隻是難題卻落到我頭上了……


    “欸,還有兩位新同僚,看來又要熱鬧了。”


    既然長輩相托,他隻好認真起來,準備“妥善”接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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