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


    洛都。


    紫薇城。


    初夏,下午。


    一棵棗樹長在紅牆烏瓦的大殿側牆旁,不知歲齡,繁盛的枝葉差點伸進了窗內。


    “知了——知了——”


    溫水般的太陽,烤得樹枝上褐皮的知了,鳴叫不已。


    卻絲毫沒有打擾到窗邊之人。


    嘩拉——


    擺滿案牘的桌案中央,空出的桌麵上,一堆長度統一的小木棍散落。


    它們被一隻手背枯皺的手掌頻繁擺弄。


    嘩拉聲不斷,小木棍被挪來挪去。


    不像是玩耍,蒼老的枯掌將它們擺弄的十分認真。


    細看之下,這堆小木棍並不淩亂,隱隱暗含規律。


    這堆小木棍的旁邊,擺放一本厚厚的冊子。


    另一隻的枯掌正捏著一根纖細狼毫筆,在厚冊上的某一頁,慢慢寫下一行行的楷字。


    楷字工整,一筆一劃,宛若雕版,毫無靈性。


    厚冊上麵,墨水尚未幹涸的墨字是些枯燥乏味的數字:


    【粟,兩百三十五萬七千餘石】、


    【絹,三百七十一萬九千餘丈】、


    【麻,五百五十……】


    等等。


    胖老頭跪坐在案幾前,彎腰低頭,眼睛離冊頁極近。


    習慣性的眯眼,枯手登記賬冊。


    原來胖老頭手邊的這堆小木棍,是一副算籌。


    類似歐陽戎前世的珠算、算盤,卻更複雜與不便。


    胖老頭在算賬。


    身前案幾上,案牘堆積,桌子靠裏一側,酒紅的漆麵。


    被老頭擺弄算籌的手掌腕,磨的光滑打油,隱隱反光。


    這身穿官服、眯眼皺紋的胖老頭,似是在這一處靠窗的工位,春夏秋冬,日複一日的枯燥算賬。


    若視線上移,越過高聳如山的案牘,可看見,這胖老頭的工位,竟處於整座大殿的首位。


    殿內,除了他之外,還有十餘位官員。


    他們端坐在各自案幾後方,專注辦公。


    有氣宇軒昂的青壯,有暮如深潭的老人,皆是官服、魚袋整齊,放眼望去,一片緋紅官服,大多是五品以上。


    十餘位官員沉穩靜氣,暗含貴姿。


    殿外長廊上,不時有綠袍官吏懷抱文書,趕來此殿。


    可一靠近殿門,他們不自覺的微微弓腰低頭,進殿後,給緋衣官員們呈遞公文,這些外來官吏們說話的聲音細弱,顯得小心翼翼,似怕驚擾什麽。


    於是便顯得這座大殿,與殿內辦公的十餘位官員,愈發嚴肅深邃。


    然而,當這些緋衣官員的視線,投到殿內最裏麵、背景是一扇綠意小窗的工位上時。


    看見那道安靜算賬的普通胖老頭身影後,他們皆微微低頭,低垂眸子,眼底閃過些敬畏,繼續辦公。


    說起來,這座氣氛肅穆的辦公大殿,論裝飾華貴,在這整座窮盡奢華的宮城,絲毫不起眼。


    更別提和不遠處,衛氏女帝上早朝的紫宸殿比了。


    但它叫中書省……不,叫鳳閣。


    神都的最高權力機構之一。


    靠窗的樸素工位上,胖老頭埋頭算賬,偶爾掩冊,望向窗外綠枝,有些愁眉呢喃:


    “又要花錢啊……”


    搖搖頭,繼續伏案。


    在知了賣命的吟唱中,棗樹枝頭的太陽,不知不覺漸漸西斜。


    “鐺——”


    有節奏的敲鍾聲,在紫薇的建築群間響徹。


    卯初二刻,下值時間。


    鳳閣大殿內,十數位緋衣官員頭也沒抬,依舊低頭做事。


    不過,上首那一處小窗邊的工位,胖老頭擱筆合冊,立即起身,離開案幾,經過眾人,走出了大殿。


    十數位緋衣官員微微吐口氣,也隨之相續起身,收拾東西,下值離殿。


    有緋衣官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這位天天枯燥算帳的鳳閣最高上官,就是這一點好,從不拖堂,到點就走。


    哪怕上一次女皇心血來潮路過鳳閣,進殿慰問視察,胖老頭也是這樣,絲毫不準陛下擠占大夥的下值時間。


    紫薇城,是大周王朝的正宮,皇權象征。


    位於神都洛陽西北隅至高之處。


    整座紫薇城,大體由紫微宮與皇城兩個主體構成。


    紫微宮在內,是女皇居所,執政上朝之地。


    皇城在外,內設五省、三台等中央官署,還有接待外賓的館舍。


    因此能設在紫微宮內、與天子貼近的官署很少,幾乎都是實權或禮製上的最高機構。


    例如這座鳳閣。


    鳳閣的位置偏內,但率先下值走出鳳閣的胖老頭,卻是第一個走到紫微宮正門之一的應天門、抄手等待門開離宮的官員。


    大夥都被甩在了後麵。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一批位居大周朝各個核心位置的老臣與青壯官員們,漸漸匯聚在應天門外等待開門。


    看見前方熟悉的胖老頭身影,一小半官員匯聚上前。


    “夫子”、“狄公”等字眼,從這一小群朱紫公卿嘴裏吐出。


    本在城門前籠袖沉思的胖老頭迴過頭來,微微躬身迴禮。


    踩點下值的老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大周宰相狄夫子,衛氏女皇嘴中恭敬的國老。


    “夫子”二字,本是儒門內的稱謂,來源於讀書人道脈的某個高品的真名,算是儒門最高榮譽之一。


    可想而知,老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崇高地位。


    而滿朝文官,大多是讀書人,自然“夫子”稱唿的多,與“狄公”的尊稱一起換著用。


    漸漸的,天下人便都這麽稱唿了,至於狄夫子的本名,倒是漸無人知。


    應天門下,麵對一朝同僚。


    胖老頭笑容可掬。


    一番談吐頗為幽默。


    上官如此,氣氛自然融洽。


    少頃,時辰已到,城頭的禁軍按慣例打開城門。


    一眾公卿陸續出門。


    一出城門,就有數位等候已久的宮仆走上前,身後有一頂奢華轎子,他們恭敬拱手:


    “恭迎夫子,請上轎子。”


    狄夫子搖頭謝絕,接過老仆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騎馬遠去。


    接受皇命的宮仆們無奈,隻好扛起空轎子,跟隨前方騎馬的胖老頭迴府邸。


    周圍,登上各家馬車的大臣們掀開車簾,見狀莞爾,似是習慣,有些人眼睛豔羨。


    坐轎可不是一般的大周臣子可以享受的,隻有年事已高而且德高望重的老臣,才可以坐轎入朝離朝。


    隻是女皇體恤國老的安排,狄夫子似是並不習慣。


    狄夫子一襲輕騎出城,沿街迴家。


    離別了同僚,瘦馬上的胖老頭臉上笑容早已收斂,垂目走神。


    他抓著韁繩手,兩根枯指微曲,有節奏輕點馬背鬃毛。


    嘴中不時嘀咕。


    又在算賬了。


    這位天下士子心中保離派頂梁柱、鬥爭在抵抗衛氏最前沿的大周名相,日常生活,沒有半點慷慨激昂或陰險狡詐,反倒做著世間最乏味的事情。


    算賬。


    胖老頭在算著天下十道千餘座州縣的租庸調稅收,算著國庫的虧空,與來年的預算。


    還有衛氏女皇與大周朝的貴勳、公主們在洛陽城內任性奢靡的花銷。


    對了,還有朝廷眷養的那一小撮屁用沒有的練氣士。


    在出身儒門的胖老頭眼裏,


    遁隱世外的也就算了,可行走世內的、儒門等顯世上宗以外的這些練氣士,本身就不事生產,還不能治國安邦。


    除了在戰場上,給本就剽悍兇猛的大周邊軍錦上添花外,隻是個漂亮掛件罷了。


    因為神話鼎壓等種種限製,這些儒門以外的練氣士,本該遠離最容易異化道心的至高皇權,去江湖上當‘孤魂野鬼’才對,生滅由天。


    結果偏走捷徑,為了資源供給,學起儒釋道三宗,打起修心修行的幌子入世。


    而女皇陛下與魏王府等權貴家族,偏偏喜歡這種“漂亮掛件”,或者說,它們自身也去投入產出這種“漂亮掛件”。


    幹吃白飯,並且徒增黨爭、權鬥這些內耗的慘烈程度罷了。


    可這世間最無奈的事情便是:


    心甘情願種田的人沒有,好好燒菜做飯的廚子少,可爬上桌麵吃幹飯的人極多,還囔囔著大魚大肉,並且有的打起飽嗝後,還在桌子腿下亂踢。


    若問狄夫子,大周宰相算是什麽?


    便是上麵最大的一個廚子了,要備好一大家子的飯。用某位年輕縣令理解的話說,就是經濟決定上層建築。


    街道上,騎在馬背上的胖老頭目視前方,十分安靜。


    側方緊跟著的一位瘦骨老仆,瞧見主子的緘默模樣,早見怪不怪。


    這位算賬算得搔短白頭的夫子,在朝堂上,或在人群麵前,是一番模樣……幽默暢談,言辭犀利。


    可辦公或獨處時,又是一番模樣……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離開雍容大氣的紫微宮,還需要走右掖門離開皇城。


    出皇城後,遠處正前方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洛水。


    洛陽城若是俯瞰,近乎方形。


    一條洛水橫貫中部,將其分為洛北、洛南兩片裏坊區。


    大周皇宮位於洛西北。


    皇族勳貴居住洛東北的裏坊區。


    洛南裏坊區,與它們隔著一條洛水,是大多數普通人居住活動的地方。


    朝廷的官員大臣們,也大多居住在洛南的裏坊區。


    不過他們大都靠近洛水,因為洛水有長橋,這樣子,隻需渡過幾座橋,就能直接抵達皇城,上早朝了。


    狄夫子的宅邸,便是在毗鄰洛水南岸的積善坊。


    一行人渡過洛水,剛抵達定鼎門主街,便撞見一群奇裝異服的番人使節。


    他們似是入京進貢,一路東張西望,滿眼新奇的打量著絢麗多彩的洛陽街頭。


    整座洛陽城都彌漫著開放繁華的氣氛。


    有穿胡服戴胡帽的洛陽少年郎,也有穿齊胸襦裙如仕女畫中走出的豪放小娘子,亦有緩行守禮的道士與僧人。


    有道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看見這些不知從何處慕名而來的高鼻梁番人,街上的洛陽百姓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整座洛陽城,最不缺的就是胡人番人,西市胡商、酒肆胡姬、藩國使節,一抓一大把,還都是口吐流利漢言,全混在了洛陽百姓的日常營生裏。


    甚至有不少洛人,朝這些新來的外國人投去了看鄉巴佬一樣的調笑目光。


    狄夫子看見這些不知哪個旮角裏冒出來的外國朝拜使節,微微皺眉。


    “迴禮又要花錢啊。”


    嘀咕一句,胖老頭打馬遠去,隻是身後跟隨的空蕩車轎規格,暴露了身份。


    定鼎門主街上,百姓與使節們瞧見宰相車轎紛紛讓路恭送。


    “是狄夫子!”


    “這個點,應該是下朝,夫子還是不愛乘轎……”有洛人朝同伴炫耀見識。


    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使節們並不知道遭到了胖老頭的小嫌棄,被接待的大理寺官員連忙拉扯使節們,側身讓到大路邊,他們轉頭注視著那位天朝上國的權相背影,滿眼敬仰崇慕。


    狄夫子騎馬返迴了積善坊的宅邸。


    這座宅邸並不大,當初起複時,女皇榮寵,賞賜過一座豪華宅邸,但是卻在洛東北的勳貴區。


    他沒去住,因為離皇城太遠,值班上朝都不方便。


    而這間積善坊內的樸素宅邸,距離皇城近,狄夫子便常住此宅,雇傭的仆人也少,算是省錢。


    不過房子小也有房子小的壞處,比如此刻,全國各地前來拜訪遞貼的人,排隊都排到了街上,停放的馬車差點將積善坊的街道堵死。


    胖老頭挺有經驗,快馬揮鞭,甩開後方笨拙轎子,直接繞道,走宅子後門進府。


    老管事早就守在後門附近,匆匆上前,遞上整理好的帖子:


    “老爺,今日的遞帖,您過目……”


    狄夫子翻身下馬,先將老夥計牽進馬棚,蹲下灑些草料,拍拍手走出棚子,接過請帖。


    他習慣性眯眼,掃了一遍,突然抽出末尾一份,打開細瞧了眼。


    胖老頭將其它一整疊遞歸管事:


    “拒了。”


    少頃,合起了手裏留下的那份請帖,說:


    “把謝旬大弟子帶去書房。”


    “是,老爺。”


    約莫半時辰後。


    一間書本在木製涼榻上堆積如山的樸素書房。


    輕微“吱呀”一聲,房門從內打開。


    有一位自江南道江州匆匆趕來的國字臉嚴肅青年,輕手輕腳走出書房,恭敬的合上房門,沿長廊遠去。


    房內,半掩的窗扉下。


    狄夫子坐在一張桌腳墊書的舊公案後方,他隨手翻開了謝旬送來的信件與…一副畫冊。


    畫冊攤開。


    一副無比熟悉、卻又略微陌生的縣城地圖映入眼簾。


    狄夫子抬眉。


    熟悉,因為這是他曾貶謫任職過的龍城縣。


    陌生,因為這座龍城少了點東西,又多了點東西。


    這位私下緘默、不苟言笑的胖老頭眯眼,繼續打量。


    俄頃,他忽“咦”一聲,掩冊抬頭,犯起嘀咕:


    “還能這樣子省錢啊?”


    夫子展顏。


    ps:這章試了下插圖功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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