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吩咐,庶人離閑雖入宗正寺之罪籍紅冊,但其幼女乃宗室嫡脈女子,現年齡已滿,循宗室公主、郡主及笄慣例,令宮廷畫師,描畫一副,收入宗正寺內庫……”


    妙真並沒有賣關子,揚聲宣布。


    宗正寺乃大周朝皇室宗室事務的機構,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冊,而皇家又是天下千家萬戶的帶頭典範,宗室規矩自然森嚴且極多。


    眼下,將蘇裹兒這樣仍舊登記在冊的宗室嫡係女子畫一幅畫像收入內庫,應當也是符合某條繁瑣例文的。


    但是這既然是宗室公主、郡主及笄的慣例,為何等到蘇裹兒十七歲,早過了十五歲及笄禮的年齡,才姍姍來遲?


    隻能說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


    規矩有時候是否執行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找出這條規矩做借口的人背後的態度。


    眾人目光全被蘇裹兒與她手上空白的長卷軸所吸引。


    蘇裹兒低頭看了眼空白卷軸,微微偏移餘光,福至心靈般,與不遠處的歐陽戎對視了一眼。


    後者似是也意識到了她在看他,年輕縣令微不可擦的點了點頭。


    妙真初次見到蘇裹兒,似是也有些意外這副模樣氣質,不禁轉臉多打量了幾眼,聲音裏的冷意稍減,說道:


    “這是陛下贈送的禮物。陛下此前聽長樂公主殿下說,遠在龍城的小孫女養在閨中已長成,妙齡模樣十分神似她年輕時候,還有梅花落額的奇特新妝,陛下要瞧一眼。”


    隻是被下麵人提了一嘴,稍微感些興趣,瞧上一眼,派人臨摹繪畫,便算天大的禮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蘇大郎看見阿妹待遇,忍不住惆悵歎氣……那位素未蒙麵的祖母重女輕男,區別對待對吧。


    與歐陽戎默契對視一眼,蘇裹兒轉而低眉順目,麵朝北方,屈膝行禮:


    “多謝聖上恩典,裹兒一家皆戴陛下之德,莫不洗心革麵,願為臣民。”


    離閑也跟隨著,兩手捧玉,跪朝北麵,感激涕零,抬袖抹眼:


    “君恩浩蕩,罪民離閑誠惶誠恐,悔恨萬千,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歐陽戎見狀,心裏也有點嘀咕,轉頭北望洛陽,若有所思。


    他反應過來什麽,轉頭看了眼妙真。


    後者目不斜視,默默注視離閑一家,也不知在想什麽,沒有再去看歐陽戎。


    此女沒有我之前想的那麽簡單莽撞……歐陽戎心中默道。


    見離閑與蘇裹兒謝恩完畢,妙真偏臉道:


    “好了,盡快描摹。”


    一位隨行的宮廷老畫師走上前來,周圍聚攏的白裙宮女替其端盤遞筆。


    當場作畫。


    蘇府門前,場麵架勢迅速擺開。


    老畫師摸了摸花白長胡須,朝淑女般輕盈坐在繡凳上的蘇裹兒道:


    “小殿下請摘下麵紗。”


    麵紗如牛奶般、沿著臉頰曲線滑下。


    老畫師手指捏的畫筆停在半空中,怔色道:


    “小殿下還是別畫妝描眉為好,陛下想看小殿下的真實模樣。”


    似是被眾人目光關注,有些不實,蘇裹兒低垂秋眸,微微蹙眉:


    “今日素顏。”


    她抬頭看了一眼前方,有些誤會道:“點額的落梅花妝也不能畫嗎?那我去洗掉。”


    “啊……不用不用。”老畫師愣住,趕忙揮拜右手,結果不小心將畫筆上的墨汁甩到了旁邊宮女的白裙上,墨滴點點。


    老畫師連忙止住收筆,歉意四望,卻發現周圍的宮女在原地紋絲不動,怔怔看著摘下麵紗、低眉順目的蘇裹兒,一時間都沒有發現身上被濺灑了墨汁。


    不僅她們如此,妙真等今日初來龍城的宮廷使者們皆是目不轉睛,被那張素麵容顏吸引。


    蛾眉曼睩,唇赤皓齒,仙姿佚貌。


    素麵朝天卻遠勝美妝新婦。


    特別是點綴額頭的那一點落梅妝,讓她不愛笑的冷清臉蛋,更顯幾分嬌俏活潑,猶如畫龍點睛之筆。


    此刻,蘇府門前陷入了奇異的寂靜。


    當然,與佳人見麵多了的歐陽戎,還有熟悉她的家人離閑、韋眉、蘇大郎等人,都是見怪不怪了。


    宮女們頻頻側目。


    “一顧傾城,再顧傾國,古人誠不欺也。”老畫師輕撫白須歎了口氣。


    “確實神似陛下。”妙真輕輕頷首。


    甚至在美貌方麵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蘇裹兒是十六七歲的年齡,肯定是嫩得出水,青春美好。


    當然,這些涉及陛下的話妙真肯定不能亂說,隻是心裏想想。


    老畫師提醒一句:“這個叫落梅妝的額飾無需洗去,陛下也想看看小殿下此妝。”


    蘇裹兒點點頭,全程未笑。


    一些宮女被她額頭的落梅妝所吸引,竊竊私語。


    老畫師深唿吸一口氣,聚精會神,嚴肅臉色,描摹繪畫。


    老畫師與妙真等宮人們並不知道的,這副畫有落梅妝的小殿下畫像快馬加鞭傳迴洛陽宮廷後,竟慢慢流傳開來,為貴婦宮女們所興起,六宮爭先模仿,使這落梅妝容成為了風靡紫禁城的宮廷日妝,甚至後來傳至民間,成為民間女子、官宦小姐及歌伎舞女們爭相效仿的時尚妝容……


    歐陽戎此刻當然也不知這些,眼下他察覺到妙真、老畫師等洛陽宮人們的言語反應,忍不住看了眼繡凳上知書達理、淑女氣質的乖巧小女郎,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下,心中無語。


    “喂,你們可別被她模樣騙了啊,這可不是溫順小白兔,都是裝的乖巧假象,你們是沒見到她私下樣子,什麽大膽的話都敢說,內裏性子比男子還要鋒芒剛烈……”


    歐陽戎微微歎氣。


    隻是忽想到,蘇府一家暴露出的身份,他又有些默然。


    ……


    正午時分剛過,因突訪的洛陽使者而熱鬧起來的鹿鳴街上下。


    並不知道鹿鳴街今日有一戶“新人家”入住了。


    這一戶新人家隻有寥寥兩人。


    一個是穿紫色皂衣、勁裝打扮的桃花眼青年,另一個漢子短袖麻衣,留有鮮卑人的兩鬢小辮,背一隻長條木匣。


    剛在彭朗渡下了大船,宛若師徒的二人便離開宮廷隊伍,直奔鹿鳴街。


    甚至比妙真等人還要更快一步抵達鹿鳴街。


    同樣是瞧也沒瞧鎮守此地秩序職責的龍城縣衙,衛少玄與丘七目不斜視的路過。


    蘇府斜對麵不遠處,有一座房門緊閉許久的大宅子今日忽然正門大開,很快,它就迎來兩道陌生身影,“咯吱”一聲,大門重新合攏緊閉。


    衛少玄與丘七步入院中。


    院子內空地上,一位早早就暗中買下此宅的波斯商人笑臉燦爛如花,熱情迎了上去。


    不隻是院子裏,這一整座宅子裏都沒有什麽丫鬟下人。


    三人聚首。


    “丘先生,六公子……你們瞧瞧這處雅宅如何?不僅距離那座蘇府極近,就在對麵,而且還十分適宜靜謐安全,小人已經派人裏裏外外布置了一遍……”


    波斯商人嘴裏滔滔不絕,獻媚討好。


    衛少玄自進門後,就左右四望打量,此刻瞥見後宅不遠處,有一座高出外牆不少的高樓,他腳步不停,徑直路過波斯商人身邊,頭不迴丟下一句:


    “幹得還行,栗老板。走走走,先看戲去,好戲要來了,都說冤家路窄,義夫—父,栗老板,去看看咱們這位妙真姐姐會不會借題發揮、幹些出乎意料之事,嗬,這樣也省得咱們後麵動手了,竟碰到這種好事。”


    衛少玄心情不錯,與丘七一起朝後宅高樓走去。


    栗老板愣了下,快步跟上。


    一炷香後,某位高樓最頂層,一扇雕木窗扉被推看一半。


    此地果然視野極好。


    半遮半掩的窗旁,衛少玄低斂眼皮,朝下俯瞰了一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下方,蘇府門前的鹿鳴街上,景象一覽無餘。


    少頃,衛少玄、丘七還有栗老板三人,便親眼瞧見下方氣勢匆匆趕來的妙真等一眾洛陽宮人、堵在了蘇府門前。


    衛少玄津津有味的俯視旁觀。


    丘七忽然開口:


    “王爺在陛下麵前不經意透露、狄夫子等朝中大臣給離閑幼女生辰隨禮一事,陛下不旦不怒,反而還派出宮人給離閑一家賜禮,以往被遺忘到天南海北的這一家,重新被陛下關注,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苗頭。”


    衛少玄臉色嚴肅了點,沉吟問:“義父覺得此事背後另有玄機?”


    “是營州之亂的事情,陛下的態度可能變了。”丘七冷冷說道。


    衛少玄一時間沒再去看下方街道上的樂子,他收起玩世不恭的臉色,皺眉了下:


    “現在朝中局勢確實微妙,陛下態度不明,朝野上下表麵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湧動,各種試探,誰也說不準離閑一家的事情是不是也是試探,陛下對父王與相王的試探……”


    丘七抱胸,忽道:“陛下手裏的天平秤要傾斜了。”


    衛少玄抬頭:“所以這枚鼎劍愈發關鍵。”


    義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默契頷首。


    一旁的栗老板小心翼翼的打量這兩位爺的臉色,他不禁小聲問道:“六公子的意思是,離閑這一家還有機會?陛下有別的心思?”


    “機會?”衛少玄轉頭看了眼波斯商人李栗,忽笑了一下:“可能有吧,也可能沒有,但現在我與義父來了,那他們肯定是沒有了的。”


    “呃六公子,這是為何?”栗老板皺眉苦思。


    衛少玄轉頭,俯瞰蘇府,輕拍欄杆,悠悠道:“嗬,本公子這不是替父王前來送禮嗎,這可是一份大禮,就送他們一家下去吧,也算是晚輩我盡一點小小心意。”


    衛少玄歎息了一聲。


    栗老板微微縮肩:“可是咱們出手會不會太……太大膽了?陛下默許了嗎,會不會引起朝野盛怒。”


    衛少玄眼神奇怪的看了看栗老板,疑惑問:


    “咦,這事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什麽盛怒不盛怒的。


    “栗老板,伱想想啊,某一日,龍城忽生滔天異象,有鼎劍出世,引發雷霆山洪,全城陷入大亂,縣衙官府管理不周,流民四竄,離閑一家倉皇逃避水災,結果不慎死於亂民盜賊之手,這窮鄉僻壤的,又總是發洪水,離閑一家這麽有錢,結果被歹人盯上,卷走財物,野外拋屍,這是江南偏僻一隅的災時常態,難道不是嗎?”


    衛少玄手掌拍了拍栗老板的肩膀,越拍越重,語氣也逐漸幽幽。


    栗老板不禁打了個冷顫,眼珠子溜溜轉了轉,他臉色略微擔憂,補充道:


    “有丘先生與六公子出手,他們一家當然是死定了,可是偽裝成山賊劫殺取財,還是不夠保險……萬一陛下與群臣疑心,派宮廷內的陰陽家煉氣士前來調查,死追不放,逮到了蛛絲馬跡怎麽辦?這些煉氣士太難應付了。”


    丘七聲冷忽道:“先取鼎劍,再滅蘇府。”


    “義父說的沒錯。”


    衛少玄點頭,朝栗老板微笑道:


    “每一口鼎劍的出世,都名留史冊,因為以往幾乎隻有國力鼎盛的大一統王朝才有足夠氣運、且輸出得了穩定資源,誕生出鼎劍,所以這就是盛世王朝的象征,若我們衛家能獻上一口最新的鼎劍,且執劍人是衛家子弟,不是天命是什麽?陛下也姓衛,且一向喜愛祥瑞,她會喜歡父王這個禮物的,這就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他又搖頭歎了口氣:


    “眼下局勢對衛家很不妙,因為營州之亂的事,陛下可能要做出決斷了,但若能拿出鼎劍,不僅父王能徹底翻盤,翦除相王和保離派的勢力,還能順勢抵消掉離閑一家人‘意外死亡’的影響,陛下不會去追查的,至於朝廷其他人,誰敢細查?”


    “小人明白了。”栗老板麵色一凜,低頭恭敬應聲。


    “這是何人?”


    窗邊,時不時低頭看一眼下方動靜的衛少玄忽然輕“咦”了聲,手指著下方街道上的某個身姿修長的青年身影發問。


    栗老板上前一步,循著衛少玄視線望去,他不禁苦笑搖頭:


    “是歐陽良翰,本地縣令……咱們扶持的柳家被他折騰的不輕,差點影響劍鋪那邊鑄劍,柳子安現在恨不得生吃啖其肉……”


    ps:出門在外,人在南昌,賓館碼字,不太方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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