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街,正午剛過。


    一陣聲勢浩大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打破整條街的寧靜。


    蘇府大門口,昏昏欲睡的老門房激靈跳起,怯怯張望。


    少頃,喧鬧聲從大門口一路沿著曲折百轉的長廊,一路傳遞到蘇府深處。


    因某位小女郎的生辰禮而掛滿蘇府畫廊亭台的清脆風鈴,在午時風中的叮當搖擺聲,一時間都被下方衝衝而過的腳步聲所掩蓋。


    就像一條沉寂的大動脈被瘋狂跳動的心髒赫然激活,血液流速加快……整座蘇府複蘇了起來。


    當老管家順伯急衝衝趕到池塘邊的釣魚台外時。


    離閑正坐在台沿處的台階上,握杆釣魚,瞌睡點頭,和水麵上不時跳動一下的魚鉤浮標一樣。


    順伯忙道:“老爺,洛陽宮廷的使者來了,現在就在府門外!”


    離閑緩緩睜眼,下意識看了眼遠處魚鉤所在的平靜水麵,他轉過頭,看了看老臉緊張的順伯,點了下頭。


    離閑默默放下魚竿,起身歎了口氣:


    “該來的,還是要來,走,出門接旨。”


    “是,老爺。”


    這時,蘇裹兒、韋眉、蘇大郎三人也匆匆趕來。


    “阿父!”


    “七郎!”


    看著臉色充滿擔憂的妻子兒女,離閑擺了擺手,雖然手指有些顫顫,他勉強笑了下:


    “別擔心,那日在漪蘭軒胸懷韜略的良翰賢侄不是說了嗎,咱們家對母後還有用,現今也沒擋著母後的道,不會像二哥那樣被人輕易逼死。”


    韋眉等人聞言,頓時沉默一歎。


    離閑是衛後的第三子,曾有兩位同胞哥哥,最初大哥才是太子,但英年早逝,由二哥繼承太子之位,卻因賢明聰慧,引衛後猜忌,後來被以謀逆罪名廢為庶人,流放巴州,衛後稱帝後,為監視的酷吏、女史所逼殺。


    當初離閑也是因為這兩位哥哥接連出現意外,才陰差陽錯成為太子監國,隻可惜依舊玩不過悍母,來了個“皇帝幾日遊”,然後被廢貶謫,趕出京城,灰溜溜來到了這處偏遠江州。


    說起來,離閑一家這一番際遇,確實是與那位被廢為庶人的前太子二哥一家十分相似,就差最後的逼殺賜死了。


    這也是離閑在沒有遇到被他驚為天人的歐陽良翰之前、在還沒有偷聽到那番精妙絕倫的韜略機謀之時,對於前途如此悲觀的原因了。


    洛京宮廷那邊,稍微傳來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離閑驚疑惶恐、嚇破肝膽。


    因為他那位母後是真幹過這種事情,不和你嘻嘻哈哈開玩笑。


    所幸,眼下真遇到了一位在野賢人、無雙國士……歐陽戎那日悠哉篤定的聲音依舊隱隱迴蕩耳邊,離閑心神稍定。


    安慰了下妻子與一雙兒女,他帶頭走出,義不容辭的趕往蘇府大門口。


    靠近府門。


    隻見有一群蘇府奴婢們圍擠在門檻內,怯生生的望向門外。


    而透過人群身影,隱隱可見門外屬於宮廷使者隊伍的青綠緋紅等各色裙裳深衣。


    與江南小縣城街道白牆黛瓦的單調色彩形成鮮明對比。


    就和她們不速之客的身份一樣,顯得處處格格不入。


    門檻內,離閑扶了扶帽子,胳膊分開人群,率先邁步走出。


    “裹兒,大郎,你們在裏麵等候。”


    韋眉伸手攔住想要跟上的蘇裹兒與蘇大郎。


    然後這位蘇府主母整理儀態,雍容邁步,跟上夫君的腳步,走出門去。


    “阿妹。”蘇大郎轉頭看了蘇裹兒一眼。


    “聽阿母的話。”蘇裹兒頭不迴道,頓了頓又補充說:“也相信他的謀略判斷。”


    今日,她穿有一身天藍色齊腰襦裙,俏臉上戴有一條淺青色薄紗,遮住下半邊俏臉。


    隻露出眉心那一點鮮紅梅印花鈿、左右兩鬢太陽穴處的兩道斜紅,與眼角微微上翹、眸光冷清的狹長漆眸。


    蘇大郎話語咽了迴去,自然聽懂了阿妹嘴裏的“他”是何人。


    兄妹二人一齊望向阿父與阿母遮風擋雨的背影。


    同時,目光也不自覺的移到了那群宮廷使者身上。


    “離閑何在?”


    “草民在此。”離閑應聲走出。


    “韋氏?”


    “民婦在。”韋眉緊隨其後。


    蘇裹兒不禁側目,隻見當先問話之人,是宮人使者隊伍最前方領頭的一位宮裝婦人。


    約莫三四十歲,一身緋紅色的華貴宮裝,格外顯目。


    她嘴角酒窩間加有二小點胭脂,是眼下在大周宮廷流行的妝靨點唇。


    這些妝容打扮無不彰顯女皇陛下身邊彩裳女官的身份。


    這應該就是前幾日相王府秘信裏提及的那個六品宮人了……蘇裹兒暗道。


    一番問話似是例行確認身份,在離閑與韋眉低眉順眼的行禮迴話後,這位似是六品的宮裝婦人遲遲沒有說話。


    她站在使者人群最前方,微微昂起下巴,目光掃視麵前這對貶為庶民的夫婦,沒有言語。


    蘇裹兒旋即聽見阿父恭敬上前的言語:


    “洛京天使遠道而來,草民離閑稍有怠慢,不勝惶恐,敢問天使尊名,還請移駕寒舍……”


    蘇裹兒忽見宮裝婦人嘴角扯起,似是“嗬”的一聲輕笑了下。


    還沒等蘇裹兒蹙眉,她就見到抬頭打量的阿父突然噤聲,表情瞠目結舌,後方的阿母也是,像是也被輕笑吸引、瞧清楚了宮裝婦人的麵容,阿母唿吸似是急促起來,袖下攥拳。


    這位宮裝婦人當著眾人的麵,輕點下巴道:“妾身名字,殿下忘了嗎?真是貴人多忘事。”


    “你……伱是……”離閑有點站不穩。


    “妙真,怎麽是你!”韋眉脫口而出。


    妙真斜目望她,“為何不能是妾身,嗯,或許是陛下覺得咱們交情不錯吧。”


    她點點頭,朝臉色十分精彩的離閑道:


    “妾身奉陛下之命而來,為宗室公主送十七歲生辰禮,另外,陛下雖然日理萬機,但依舊惦記著殿下您呢,也挑了份小禮物,讓妾身送到,殿下可勿要辜負陛下這番心意。”


    離閑微微低頭,欲言又止:“妙真,我……”


    “殿下莫拖時間了,親啟禮物,準備謝恩吧,來人啊,將殿下與公主的禮物呈上來。”妙真沒去看他,扭頭淡淡吩咐道。


    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語與冷漠態度,令場上眾人頓時噤聲。


    聽這語氣,難道是有何恩怨,無數道目光落在了蘇閑身上。


    後者亦是身形搖搖欲墜,有些站立不穩,被上前一步的韋眉扶住,韋眉眼睛圓睜,瞪視若無其事的妙真。


    “順伯,你以前也是宮裏人,阿父阿母認識這個叫妙真的女官?”


    蘇府大門內,藏在人群後方的蘇裹兒轉過頭,朝臉色憂心忡忡的大管家順伯問道。


    “怎麽感覺與阿父阿母有陳年舊怨,好像不小的樣子。”蘇大郎忍不住皺眉。


    “小姐,少爺,這糾葛該從何說起呢,欸……”


    順伯苦笑,唉聲歎氣:


    “這個叫妙真的女官,年輕時是衛後在興慶宮的寵婢之一,當初老爺還隻是七皇子時,偶爾出入興慶宮,這妙真也不知怎的,對老爺生出愛慕之情,可是後來……呃,用夫人的話說,就是此女不守宮規,引誘起了老爺,結果自然是被老爺避之不及的拒絕。


    “畢竟那時候,老爺已經娶了夫人為王妃,感情深厚,用情專一,且老爺與衛後之間,母子關係不太親近,自然對她身邊的宮人敬而遠之。


    “若是這樣,倒也沒什麽,畢竟老爺年輕時,就是長安城內有名的俊郎君,求歡衷腸的女子多不勝數。


    “可是這個妙真,似是被傷到了自尊,又被不知從何處渠道得知此事的夫人譏諷了一番,懷恨在心。


    “老奴聽宮人說,此女後來經常在衛後麵前進夫人的讒言,見縫插針的講壞話,此後夫人與衛後婆媳關係惡化,肯定也有此女的一份‘功勞’,說不得後來老爺被廢潯陽王之事,也有她的參與獻策。”


    說起往事,順伯目露追憶,惆悵歎氣,搖了搖頭。


    “豈不就是情敵?”蘇裹兒蛾眉微蹙,輕喃道:


    “與阿母是奪郎之仇,對阿父估計也有深怨,宮廷女官看似光鮮奪目,但與宦官一樣,被深鎖皇宮,除非得天子寵愛,或者被皇後妃子賜給皇子,否則此生皆為禁欲宮人。”


    “長安城內有名的俊郎君?阿父以前有多俊。”一臉胡渣的蘇大郎好奇問道,關注點稍微有些不同。


    順伯臉色愣了下,小聲說:“和被點為探花郎的歐陽公子差不多。”


    “阿兄勿要打岔。”蘇裹兒沒好氣道。


    蘇大郎撓頭,麵色轉肅。


    這時,外麵的異常動靜立馬引起兄妹二人的注意力轉移。


    蘇府門外的鹿鳴街,已被折衝府一眾精銳將士們封鎖並清空。


    空地中央,妙真微微點頭示意身後宮人,她臉色平靜的側身,讓開道路,八位白裙宮女拱衛一個青衣宮人走上前來。


    青衣宮人兩手捧著一隻雕花錦盒,舉盒齊眉,彎腰遞至離閑麵前。


    離閑愣愣。


    妙真盯著他這張依稀熟悉的臉龐,冷冷道:


    “殿下,請吧,陛下吩咐過,讓你親啟。”


    離閑身子僵在原地。


    全場也默契的陷入了死寂。


    無數道目光落在了離閑與他身前錦盒上麵。


    眾所周知,當今聖上的禮物,可從來不是這麽好收的。


    可能送的是稀世珍寶。


    也可能送的是一隻空盒、一壺毒酒,或者一尺白菱。


    送的是體麵。


    至於你若問,要真送的是這“體麵三連”,你裝作看不懂,裝傻或跑路,不體麵怎麽辦?


    那這就是派六品宮人妙真與折衝府將士們過來的用處了。


    在見到妙真之前,離閑夫婦並不會想這麽多、不會如此擔心。


    但是在見到“老熟人”妙真之後,哪怕那位良翰賢侄的話語猶在耳邊,麵對喜怒無常的衛氏女帝千裏迢迢送來的這隻雕花錦盒,離閑夫婦依舊忍不住心髒咚咚打鼓般狂跳。


    縱使退一萬步講,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衛氏女帝好巧不巧挑了一個他們夫婦二人的過往仇家來此,哪怕送的是正常禮物,哪怕隻是例行敲打一下。


    但萬一妙真逮住機會,小題大做,借機逼殺二人怎麽辦?


    此刻,蘇閑感覺時間像是禁止了一般,種種念頭飛一般閃過腦海,他感到後背的襯衣濕透,濕漉冰涼的感覺傳來,一個個冷顫電流般拂過他僵硬的全身。


    “殿下,親啟吧。”


    妙真的冷聲傳來,再次催促。


    蘇閑抬頭,看了眼妙真臉上的平靜表情,又看了看她身後幸災樂禍的宮人們,還有封鎖蘇府門前街道的一個個冷漠臉龐的將士們。


    離閑突感整座天地十分冰冷,他望向盲盒般的雕花錦盒,緩緩抬手。


    “等等。”


    就在這時,場上突然響起一道清澈的青年嗓音:


    “讓一讓,本官乃龍城縣令,這是我的官印綬文,此地是本官轄區,你們折衝府將士先把調動的公文拿出來看看,這是必須出示的,本官有點經驗,你們可別被人帶歪了到處亂跑,最後被巡查禦史參到禦前,稀裏糊塗戴一頂造反帽子……


    “另外,煩請讓讓,本官要見洛陽來的天使,對了,你們有吏部公文或聖旨沒有,可別是私闖民宅……抱歉了,窮山惡水出刁民,地方雖小,騙子不少,本官也是無奈行事,例行檢查,注意反詐騙……”


    全場所有人一愣,紛紛循聲望去。


    隻見一位身穿青綠色官服的籠袖青年有些臉色不好意思的走來,他一邊語氣真誠的嘮叨普法,一邊腳步不停徑直穿過人群,一路東張西望好奇打量、最後走到了蘇閑夫婦與妙真中間的位置。


    歐陽戎背對蘇閑夫婦,不經意擋在了妙真的宮廷使者們麵前。


    一時間吸引了全場目光,躲在門內人群後方的蘇裹兒眸光直勾勾望去,落在了他修長的背影上。


    歐陽戎先是上下瞧了瞧妙真的打扮,慢吞吞抱拳,誠懇行禮:


    “請問閣下,所為何事,為何圍堵在我大周守法良民的門前?這是千裏迢迢過來抄家?有聖上旨意沒?”


    妙真眯眸看了看這個裝傻充愣的年輕縣令,少頃,她驀然伸手,從袖中抓出一疊公文與一枚令牌遞出:


    “這個夠了沒?”


    通關文書、路引符節、乃至江州刺史笑臉呈上的調兵令牌等物自然是有的,但是從北地關中到這南方江南道,妙真一路走來,誰敢仔細查她?不都是走些過場。


    歐陽戎歉意一笑:“先別急,稍微等等,本官有點近視花眼,讓我好好瞧瞧……”


    歐陽戎低頭眯眼,似是一列一列的仔細打量文書,餘光卻是默默打量四周,特別是不遠處那隻雕花錦盒。


    妙真盯著這個慢騰騰的年輕縣令看了會兒,出奇的沒有催促,片刻後,忽問道:


    “你就是歐陽良翰?久視元年的進士探花郎?”


    “正是在下。”歐陽戎稍感意外。


    妙真點頭悠道:“妾身知道你。”


    全場登時一靜。


    ……


    嗚嗚嗚,抱歉好兄弟們,是小戎沒用,淩晨沒碼出來,卡文大半天,賊難受,orz(磕頭認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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