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懶慢園林客,共對蕭條雨雪天……”


    蘇府園林,一座涼亭內。


    二人站在一根題字的亭柱前,默默觀望了會兒。


    年輕縣令聳拉眼皮,醉意微熏。


    藍衣捕快轉頭,朝前者嚴肅道:


    “明府,這明顯是衝你來的,你可想好了,該怎麽迴?該不會又和昨日一樣吧。”他嘴裏嘀咕:“話說,明府把卑職寫上去幹嘛……”


    歐陽戎搖搖頭,“什麽衝我來,說不定是衝六郎來的呢,六郎條件不錯,哪家姑娘會不喜歡?”


    燕六郎一愣,摸了摸臉,“卑職哪裏條件不錯了?”


    歐陽戎打了個酒嗝,點點頭道:“六郎有胳膊有腿的,下雨了會找地方躲,不撿地上的東西吃……”


    “……”


    燕六郎苦笑,嘴巴有點酸澀:


    “明府別說笑,我自己我還不知道嗎,就一粗人武夫,能識幾個大字寫個名字,都是爹娘姐姐們用棍棒抽出來的……


    “明府才是真正的才貌雙全,斯文君子,在大周朝,誰家閨女,不喜歡這樣的讀書種子啊。


    “這位留詩的小娘子,應當是心慕明府已久,有結識之心,才飄然露麵,驚鴻一瞥。”


    他摸著下巴,點了點頭,分析的頭頭是道:


    “依卑職看,這八成是一位蘇府內眷,瞧著這麽有文化,又是彈琴又是弈棋的,還如此絕色,卑職在龍城這麽多年,這麽漂亮有氣質的小娘子還是頭一迴見呢。


    “也不知她是蘇大郎的妹妹還是姐姐,應該不是什麽妾室了,就蘇伯父那懼內的性格,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養小,大郎也是。


    “八成是位閨中女郎,倒也是,蘇伯父與大郎長相本就不賴,這麽看,這一家人都挺貴氣的。”


    歐陽戎聞言,不禁側目瞧了他一眼,他頷首肯定道:


    “六郎要是把這種勁頭放一半在斷案追兇上,小師妹也不至於東奔西跑出去找藥。”


    “……”


    燕六郎轉臉,一本正經:“明府,今晚喝酒不提公務。還是想想,怎麽迴複人家小娘子吧,可不能怠慢了佳人。”


    歐陽戎歎氣:“本官有原則,對朋友兄弟的姐妹妻女禮敬遠之。”


    燕六郎聞言,歎氣道:“是嗎,本來還想改天介紹幾位阿姐,給明府認識一下的,明府這麽介意的話……”


    歐陽戎當即正色打斷:“若是汝姐的話,倒也不是不行,原則可以靈活商量下,別太死板。”


    “?”


    燕六郎瞧了瞧歐陽戎的醉熏模樣,倒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玩笑語氣,無奈搖搖頭:


    “明府又在挪笑卑職。”


    歐陽戎手掌拍拍右臉龐,甩下袖子,扭頭就走:


    “迴去吧,酒氣散的差不多了,蘇伯父和大郎還在等咱們呢。”


    燕六郎不禁道:


    “這就走了,那這位蘇府女眷的留詩怎麽辦,明府不迴贈一下?人家筆墨都在桌上擺好了。”


    “六郎幫忙迴下,隨便說點什麽都行,實在想不出來,那就繼續‘六’吧。”


    “‘六’的話,一個字,是不是太少了?”


    “那就三個‘六’。”歐陽戎擺擺手。


    “三個六?這是何解?”


    燕六郎撓撓頭,又凝眉疑惑嘀咕:


    “還有,明府,你說這位小娘子,寫這句詩,還有前兩日那句,到底都是些什麽意思,卑職大概能猜到她可能是想認識認識明府,可這詩句又做何解?


    “同為懶慢園林客,共對蕭條雨雪天……是想約明府這個同道中人一起賞雨賞雪嗎,欸,現在的才子佳人說話,都是這麽含蓄高雅嗎?這樣說話,未免也太累了點。”


    歐陽戎點點頭,十分認可,“不知道,要不伱就問問她,迴一句‘能不能好好說話’上去,讓她別打謎語了。”


    燕六郎猶豫道:“那這豈不是唐突了佳人,還顯得明府很笨,沒她一個姑娘家有文采,這怎麽行,要不明府稍微對應一下她的詩……”


    歐陽戎停步轉臉,張口就來:


    “關於迴詩這種事,其實很簡單的,六郎是真的笨啊。


    “來來來,我小小教你一手,記住,既然她寫的讓你迷惑,那你也寫個讓她迷惑的唄。”


    “讓她迷惑?”


    燕六郎一愣,轉頭看著從他身前風一般經過的年輕縣令,隻見後者剛卷起袖子,就抄起毛筆,走到旁邊另一根空蕩蕩的亭柱前。


    年輕縣令抬起手,迴頭笑道:


    “這樣吧,六郎,咱倆一人迴一句,我寫一句,你也寫一句。”


    “可卑職不會拽詩。”


    “沒事,我教,你寫,挑一句寫……”


    亭柱前,二人交頭接耳了好一番。


    少頃,事畢,在燕六郎略微古怪的臉色中,二人一身輕鬆的離開了名為“醉翁”的涼亭,返迴主廳,蘇府的酒宴繼續。


    推杯換盞,笑語告別間,似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


    月上枝頭。


    送走貴客的蘇府重又安靜下來。


    還未到夏季,園林內的蟲鳴就提前趕來。


    不過草叢中的陣陣蟲鳴卻是讓園子顯得更空曠寂靜了些。


    “小姐,你說,他就算再榆木腦袋,也總該開竅了吧?”


    穿一襲朱色道袍的束冠女郎走在前方,帶著一位臉有嬰兒肥的包子臉小侍女,朝前方醉翁亭走去。


    後者嘰嘰喳喳個不停。


    似是還對某人迴詩頗為期待,林間的青石板小道上,彩綬越過低頭細思的蘇裹兒,小跑至前方帶路。


    小丫鬟迴頭,背手倒退姿勢,麵朝蘇裹兒,嘴裏誇讚道:


    “還是小姐聰明高明,沒有直接貼近,上門還傘,另辟蹊徑,先來了個以文迴友,矜持高雅一點,這樣就不俗氣了,和才子佳人書上寫的一樣哩。


    “說不得,歐陽公子現在都還念念不忘小姐風姿與文采,明日就主動找上門來哩,來找小姐討論詩詞,到時候咱們再順便還傘,這一來二去不就熟了嗎,嘻嘻,小姐高啊。”


    蘇裹兒抬頭看了嬉皮笑臉的小丫鬟一眼,忽自語:


    “‘六’到底是何意思?為何他不入亭與我對弈?我都已經擺出六合棋定式了,也是挑在了月光盛極之處。”


    彩綬一愣,“小姐怎麽還在糾結這個。”


    蘇裹兒搖搖頭,沒有理會她。


    她點綴有鮮紅梅花圖案的顰眉蹙起,咬唇空望夜空。


    這兩日,她對歐陽良翰的那個“六”字苦思冥想了許久,大致揣摩出些可能的含義。


    難道是在暗指時辰,暗示她明日六更天去往原地方,在聚賢園外的水榭裏幽會?


    畢竟當初她寫在亭柱上的那句詩裏,就有一句“明朝有意抱琴來”,大致也有些知己雅士再次聚會的含義。


    難道歐陽良翰是要攜琴,在六更天,也就是大清早卯時日出的時候,在水榭裏等她,一起以琴會友?


    於是蘇裹兒說幹就幹,連續兩天,大清早的不睡覺,抱琴去往水榭亭子。


    可她每迴都從天蒙蒙亮,等到日曬三竿,都不見人來。


    反而被經過水榭的打哈氣的蘇府丫鬟頻頻側目打量,特別是聚賢園裏早起晨讀的阿兄,在撞到蘇裹兒後,看她這位阿妹的眼神都有點怪了……


    蘇裹兒著實惱火。


    不過她是不撞南牆不迴頭的執著性子。


    在梅影齋內,一邊努力複盤苦練那日在水榭內彈奏過的高山流水曲子,迴憶六聲音階是否有誤。


    一邊又繼續埋首專研。


    她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


    昨夜某次翻身時,突然靈光一閃!


    歐陽良翰這個‘六’指的難道是易經八卦中的六爻?


    “爻”,皎也,何物最皎,月光也,尤其滿月之夜。


    等等,還是說,這個‘六’是指圍棋中的六合棋定式?!


    所以也就是說,歐陽良翰的意思是下一次“抱琴來”的相聚,要挑在月光皎潔之處二人弈棋?


    這意境倒是很高雅,若真是如此,隻能說,這個歐陽良翰的意思藏的也太深太玄妙了,還好是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勉強勘破!


    蘇裹兒有些恍然大悟,不禁側目望向梅鹿苑方向,眼底浮現有一點敬佩。


    這是棋逢對手,解開對方啞謎後的惺惺相惜。


    不過旋即,她還是有些愁眉不展,在閨中徘徊,拍攔空望。


    總擔心對於歐陽良翰這個玄之又玄的‘六’字,沒有完全理解全意,或者理解歪了。


    這可就出醜了。


    從小到大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蘇裹兒丟不起這個人。


    可不能在某男子心中被看扁了。


    誰都不行,特別還是準備結交的‘共患難共富貴’盟友。


    蘇裹兒本身就討厭豬隊友,怎麽可能小醜就是她自己?


    她又不是沒心沒肺的彩綬。


    於是,蘇裹兒苦思冥想了兩天,歐陽良翰又沒找上門來。


    她自覺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則萬一被歐陽良翰笑話自己看不懂迴詩,讓她臉往哪擱?


    於是蘇裹兒立馬行動,悉心安排了一番,確保各個環節無誤,最後挑了這個皎潔月夜,讓彩綬裝作路過丫鬟指路。


    她特意一襲道服,高雅女道士打扮,是頗合易經玄學的道家風資,在前麵這處名叫醉翁的亭內,設立棋盤,月下孤坐,擺出六合棋定式,虛席以待。


    蘇裹兒自覺,對於歐陽良翰的這個“六”字,她能想到的,都全做到了。


    而坐在亭內頗為忐忑不安的等待時,蘇裹兒發現自己還是頭一次這麽緊繃身子,石凳上的粉臀坐姿有點僵硬,且以前名儒明師教課她歲末大考手心都沒這麽多汗,一分一秒過去,獨坐醉翁亭裏的感覺,就像是在等待一位尊敬的嚴師過來檢查功課一樣,心跳略快,即期待又緊張……


    不過後來,終於也是迎來了歐陽良翰與他跟班的到來。


    可最後的結果,令她眉頭大皺,芳心失望。


    歐陽良翰竟是置若罔聞,沒有入亭,坐下對弈。


    難道沒瞧見她?


    怎麽可能,又不是瞎子,他旁邊那個一瞧就四肢發達的跟班,都側目往了亭子好幾眼,難道是學渣視力好,學霸睜眼瞎?不對,也沒這麽瞎的。


    那就是視而不見了。


    蘇裹兒嗔惱之餘,又漸漸平靜下來,開始鎖眉反思。


    “難道是又猜錯了……‘六’字還有其它含義,我沒對上嗎,可你就留一個‘六’字,還能怎麽解……這個歐陽良翰,好生討厭,仗著學識如此傲氣戲弄人。”


    月光下,青石板小道上,主仆二人各有所思間,臨近醉翁亭。


    “小姐。”


    “嗯?”蘇裹兒抬頭。


    彩綬食指點著下唇,問道:


    “你說有沒有可能歐陽公子是真的內急,喝多了酒,想找茅廁,所以腳步匆匆的路過,沒第一時間進亭子,然後再迴來時,你就已經拉不下臉,提前跑了,他想下棋也沒機會下啊。”


    “你還小,不懂。”


    蘇裹兒輕輕搖頭,沒去瞧麵前這笨丫鬟。


    這是聰明人間的較量,哪裏有這麽簡單。


    蘇裹兒低頭思索間,彩綬率先小跑進醉翁亭裏,似是發覺了什麽,她眼睛一亮。


    “小姐小姐,你快看,這迴不是一個字了,歐陽公子好像迴了不少字,咦,這詩……”


    彩綬小手指著另一根題字的柱子,迴過頭,朝蘇裹兒蹦跳出聲。


    “真的?”


    蘇裹兒鬆了一口氣。


    幸好歐陽良翰不是不迴詩,或者又迴一個字。


    否則這真就是傷害性不強,侮辱性極大了。


    蘇裹兒剛進亭子,目光就被前方亭柱上的一行字跡吸引。


    詩有兩句。


    她不禁凝眉輕念:


    “漢皇重色思傾國,曾因酒醉鞭…名馬?”


    蘇裹兒話語卡殼。


    亭內的氣氛一時間,有點死寂。


    彩綬歪頭,小臉滿是迷惑道:“小姐,這什麽意思啊,難道是奴婢眼花看錯了?”小丫頭揉了揉眼。


    蘇裹兒啊了啊嘴。


    其實很想說,讀了幾遍,她也沒讀明白,但是這話又不方便說出口,特別是在自家這個笨蛋貼身丫鬟麵前。


    可麵前亭柱上的這一行詩,確實迴的莫名其妙,前後不搭,連平仄韻律都出大問題。


    不過旋即,蘇裹兒輕“咦”一聲。


    柱上的兩句詩,字跡不同。


    前半句,是她所熟悉的歐陽良翰的字跡,而後半句,是另一個陌生男子的字跡,寫的筆畫有點歪歪扭扭,沒有前者清逸好看,一看就是外行。


    所以說,並不是不搭,而是這分明就是兩個人分別寫的,自然不怎麽搭。


    蘇裹兒稍鬆口氣,旋即,徑直忽視了下麵那句“曾因酒醉鞭名馬”。


    什麽亂七八糟?好像此人寫的時候還筆誤了,模糊能辨認出,在其第一遍寫時,此句最下方是“美人”二字,後被墨團劃掉,旁邊糾正為“名馬”二字。


    曾因酒醉鞭美人對吧?什麽歪詩?那捕快跟班寫的?真是不學無術。


    她搖頭漠視,額上的火紅梅花圖案隨著眉心一起聚攏,像是一朵燦爛寒梅收攏花瓣含苞待放。


    蘇裹兒凝視亭柱最上方,字跡令她很是熟悉的那一排字:“漢皇重色思傾國……”


    彩綬左瞧瞧,右瞧瞧,臉色不爽甩迴小腦袋:“小姐,這兩句詩哪跟哪啊,什麽亂七八糟的,連奴婢都看出來不通順……”


    蘇裹兒沒說話,保持抬頭姿勢,張望了一會兒,良久,她臉色轉為肅穆,點點頭:


    “歐陽良翰這句……有點深奧,你不懂很正常。”


    “……”彩綬。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是吧君子也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陽小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陽小戎並收藏不是吧君子也防最新章節